干事业(第2/2页)

我四十岁开这个厂,绝对是最后一拼,算个事业。那时我手里有一百万。和有钱人比,不算个啥,跟普通打工的相比,也还行。坚持这四年,硬是把这钱败光,才算刚得到门路,找到点诀窍。像我们这种小老板,十个人中有八个人都失败,只要能坚持下去,应该都能活过来。现在我最缺的就是钱。要是能找来投资,我这生意就不是这样了。

我和强哥一直在商量,想搞个联营公司之类的东西,就是老乡们在一块儿,集中财力,做大,一是自己赚钱,二是带动老乡也赚钱。你看咱们穰县,出来就是打工,永远是打工仔,不能发财,主要就是没知识、没想法、目光短,想着有碗饭吃就行。

做事业这一块儿,我们不比他们坐办公室当领导的,他们是夸夸其谈,我们是通过自己的努力、自己的实践来实现的,比较朴素。工厂这边也是人才济济的,也许学历不高,读书不多,但是通过长久的实践学到的东西很多。

现在想一想,从上学到现在,我总想着肯定要做个啥事,一直有这个自信。饿是肯定饿不着,总想着要干个啥事,不是光为挣钱,还得有个目标,有个追求啥的。如果真干不了的话,说明你确实不行,咱还老老实实搞咱的服装批发去。目前来说,我这个路子是正确的,虽然是辛苦些。

万敏对自己去汶川的壮举非常自豪,他最高兴和最愿意谈的也是这段经历,他也坦率地提到他是想去看看有没有商机,但是,以他那浪漫的理想主义性格,他肯定把汶川之行作为实现自己理想的机会了。他认为自己放弃已略有规模的服装批发生意而去开工厂,是因为这是“事业”,需要智慧、智力,可以实现自己的价值。最重要的当然还是为挣钱,但挣钱并不是他唯一的目标。他反复强调这一点。

我问他对他的工人怎么样,这样加班工人是不是太累了?他叫起屈来:“不加班肯定不行,活来的时候,谁都得上,不存在你想的啥剥削。咱对他们也不错。你说,同吃同住,我平时忙成啥样,钱花了多少,赚了多少,他们也能看见,也大致知道,咱不是那种只顾自己享受不管别人的人。工厂条件都差不多,咱肯定不是最差的。机器少,活少,空间还算大,没有啥大污染。管理也松,你要是有啥事,请假干啥都行。工人在小制衣厂更能挣钱,因为老板缺人,管理不呆板。

“像我们这种小厂,工人比老板强。工人不操心,不管你这个月挣钱还是赔钱,活多还是活少,你都得给我钱。我和霞等于是不拿工资的工人,我还得承担所有风险,得有想法,得跟人交往,找活儿干。三险啥的,咱这儿都没有。只要多给他点工资,啥都有了。”

万敏肯定有美化自己和替自己辩解的成分。他和工人的关系或者并不如他所说的那么好。既然成为老板,在某种意义上就和工人成为对立面,至少,也是统一的对立。不管多么讨好工人,在工人眼里,万敏他们也只是发钱的老板而已,真正的亲密关系很难建立。但是,因为至今还没挣到钱,并且倒贴了自己前半生的积蓄,这一现实给万敏带来了一些道德资本。他可以理直气壮地要求工人,并对自己的很多盘算心安理得。一两天的时间,我明显看出,万敏对娟子要更好一些,不但她的儿子可以在工厂吃住,可以随意玩耍,并且,娟子对万敏显然是平等且有决定力的。娟子是设计师,厂里所有的活儿都是她制版、投标,中标之后,才能够制作、加工。万敏最大的任务就是留住娟子,不只是钱,还要投入情感,从亲情上感动娟子。

这样一个家庭式作坊,感情的投入又是必不可少的。否则,工人会很快流失。

我和万敏说话时,那位疲倦内向的强哥一直听着。他的动作很少,表情也少,对万敏说的话几乎没有回应,即使说到去汶川,他的眼神也没有多少起伏。好像他的全身都被累垮了,累麻木了,无法再回应外部对他的刺激。

晚上九点钟,一直在耳边响动也就自然忽略了的机器声突然停了下来。整个空间安静下来,空虚突然侵入,让人莫名害怕。工人们离开自己的操作机位,开始往后面的宿舍走。他们的面部表情好像还被那机器声所控制,心还按照机器的节奏在跳动,梦游一般,心神分离。从早上七点到晚上九点,他们没有离开过这个家庭作坊,除了中午在阳台上看到的阳光和窗户的光亮,他们在虎门的生活只与这个空间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