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梁庄(第2/2页)

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留在梁庄的人对在外打工的亲人、族人好像没有特别的感觉,似乎他们认定在外打工的梁庄人整个心还在梁庄这里,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们会饶有兴致地讲谁谁回来娶媳妇、割痔疮、做手术、盖房子,也会以一种特别陌生、惊讶的口吻谈谁谁校油泵发财了,谁谁又赔了,现在回梁庄在做什么。梁庄始终是中心。在外,只是暂时的,讨生活的最终都会回来。也因此,他们没有认真地去思考自己的亲人在外打工的状况,即使谈起来,也以一种非常模糊的、完全逆来顺受的态度。

关于村庄里出去的一些女孩子,我听到了很多闲话。一贯高声大调的梁庄人在谈起她们时连说话的声音都会放低许多,暧昧而不屑。在红伟家里,我碰到万生,他先是在吴镇开饭馆,生意非常好,却因政府欠账太多,难以为继,就关了饭馆到西安,在那里的城中村卖河南烩面,结果还是开不下去。据说是他老婆太不会来事儿,得罪了去吃饭的老乡。我向万生要他两个妹妹玉英和玉花的电话,他却支支吾吾,周围的人也满含暧昧之色。在经过一段铺垫之后,这些女孩子的故事才慢慢地在闲话中、在破碎的证据和相互的争执中浮现出来。

回乡的梁庄打工者并非因为本地经济吸纳力转好。他们几乎都是受伤者或病患者,或因为孩子、家庭的问题不得不回乡。丰定、永树兄弟先在广州郊区打工,后来在中山的鞋厂和高温塑胶厂一干好多年,都是严重的胃溃疡患者;丰定的老婆是从15岁起在鞋厂干活,2005年左右,她的头开始有轻微的颤抖,应该是轻度中毒或中风的标志。在云南校油泵的书明被摩托车撞飞,伤了左腿,引起肌肉萎缩,不能再从事任何劳动,回到梁庄吃老本儿,天天以打牌为乐。而万青,我在梁庄砖厂看他干活时,才发现他的左胳膊已经残疾,严重萎缩。他一直隐瞒得很好。那是1994年他在山西一个煤厂干活时,煤窑倒塌伤了小脑留下的后遗症。

万青媳妇巧玉和丰定老婆对城市的打工生活非常怀念。巧玉给我算了一笔她和万青在家生活的成本账,他们两口子回来不到一年时间已经花出去了将近两万元。而在打工的地方,人情很少,“每个月到时间就有十几张红红的票子发下来,心里可美”。丰定老婆已经成为鞋厂鞋样室的员工,比在大车间干活要干净很多,有风扇吹,有水喝。更重要的是,厂里对她非常重视,工资涨到了两千五百元一个月。但是她们对于打工的城市、乡镇却异常陌生,在说起打工的镇子时,丰定老婆竟然想不起来小镇的名字,而她在那儿生活了将近二十年。巧玉在说起汕头的那个小镇时,也着急地求助于丈夫万青,她想不起来。

实际上,留在梁庄的梁庄人一部分也成了打工者。南水北调把梁庄的一部分土地占用,坟园前后、河坡上那千余亩地也已经被吴镇的两个种烟大户给租去种了烟叶。梁庄的妇女打工队队长喜娟组织了梁庄的十几个妇女和老弱男人,以一天三十元钱算。因为干活快,人又热心,打工队慢慢吸引了周边村庄的一些人,男女都有,三十几个人,每天在不同的地方干不同的活儿。他们并不认为自己是在“劳动”,他们直接说自己是“打工”。还有就是在砖厂干活的,道义砖厂和韩家红贵砖厂吸纳了三十几个梁庄的劳力。其他家庭有如丰定那样买了旋耕耙、挖掘机、拉沙车就在附近找活儿干。

梁庄内部的经济生活正在发生真正的改变。有一定规模的资本经营者正在进入梁庄,土地被集中起来,被那些有金钱能力和销售渠道的人所控制。相关政策部门、金融机构也因利益关系以各种方式参与到这样的集中化和集约化过程之中,这加快了资本集中的速度。在分田到户四十几年后,梁庄人开始在属于自己的责任田里给别人打工。

在村庄的十几天里,我一家家走访,一个个打电话,联系、寒暄、落实,牵出另外一个些人,再打电话,这样才逐渐理出一些头绪,并开始确定所要采访的基本路线。

在将近三十年中,梁庄人的足迹几乎遍布了中国的大江南北。西边最远到新疆的阿克苏、阿勒泰,西南到西藏的日喀则、云南曲靖、临越南边界的一些城市,南边到广州、深圳等地,北边到内蒙古锡林浩特。国外最远有到西班牙打工的。他们在城市待的时间最长的有将近三十年,最短的才刚刚踏上漂泊之程。

离开家乡,来到城市,梁庄人也依据官方的说法,认为自己是“盲流”“打工的”“进城务工人员”“进城农民”“农民工”(网上流行这样一个段子:“请叫我公民——本名农民工,小名打工仔,别名进城务工者,曾用名盲流,尊称城市建设者,昵称农民兄弟,俗称乡巴佬,绰号游民,书名无产阶级同盟军,临时户口社会不稳定因素,时髦称呼弱势群体。”)。但是,更多的时候,他们会自嘲就是一个“要饭的”,“就是进城要碗饭吃,啥好不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