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1.康明逊(第4/7页)

王琦瑶的伪装,是为康明逊拉起一道帷幕,知他是想擅自入内。王琦瑶为康明逊拉起帷幕,正是为了日后向他揭开。这有点像旧式婚礼中,新娘蒙着红盖头,由新郎当众揭开的意思。这时候,王琦瑶对他格外矜持,反倒比先前生疏了。两人坐着说不了几句话,太阳已经偏西了。他们说话都有些反复掂量,生怕有什么破绽。过去他们是没话找话,现在却有话也不说,打埋伏似的。他们处在僵持的状态,身心都不敢懈怠地紧张,却又不离开,几乎日日在一起,看着日头从这面墙到那面墙。两人心里都是半明半暗,对现在对将来没一点数的。要说希望还是王琦瑶有一点,却无法行动,因她的行动是与牺牲画等号的,行动就是献出。康明逊没什么希望,却随时可以出击,怕就怕出击的结果是吃不了兜着走。他们嘴上什么也不说,心里都苦笑着,好像在说着各自的难处,请求对方让步。可是谁能够让谁呢?人都只有一生,谁是该为谁垫底的呢?

炉子拆掉了,地板上留下了炉座的印子,窗玻璃上的烟囱孔用纸糊着,好像是冬天留下的残垣。春日的阳光总是明媚,也总是徒然的样子。他们脸上作着笑,却是苦水往肚里流。他们的笑是有些哀恳的,做着另一种保证,都不是对方所要的。他们都很坚持,坚持是因为都不留后路,虽是谅解,可也无奈。他们都是利益中人,可利益心也是心,有哀有乐的。

这一天晚上,吃过晚饭了,又一前一后来了两个推静脉针的病人,将他们刚送走,又听楼梯上脚步响了。王琦瑶想:难道有第三个来了吗?可都挤在一起了。然而,楼梯口上来的竟是康明逊。这是他头一次在晚上单独到王琦瑶处,并且突如其来,两人都有些尴尬。王琦瑶心跳着,请他坐下,给他倒茶,又拿来糖果瓜子招待。她忙进忙出,有点脚不沾地的。康明逊说他是到朋友家去,朋友家却铁将军把门,只得回家,不料忘带钥匙了,今晚他家人除他父亲都去看越剧,连娘姨也带去了,他不好意思叫他父亲开门,只得到她这里来坐坐,等一会儿戏散场就回去。他絮絮叨叨地说着,王琦瑶只听对了一半,问他今晚去看什么戏,哪一个戏院。康明逊便再从头解释一遍,还不如前一遍来得清楚。王琦瑶更有些糊涂,却做出懂的样子,可不过一会儿又很担心地问,戏是几点开场,会不会迟到了。事情变得夹缠不清,康明逊索性不再解释。王琦瑶本是没话找话,见他不答,也不问了,两人就沉默下来。房间里显得分外地静,隔壁人家的动静都能听见。桌上酒精灯还燃着,一会儿便烧干了,自己灭了,空气中顿时充满浓郁的酒精味,有些呛鼻的。这时候,楼梯又一次响起脚步声,王琦瑶想:这是谁呢?这真是个不平凡的夜晚,像是要发生什么事情。来人是里弄小组长,收弄堂费的,连房门也没进就又走了。屋里的两个人听着楼梯一级一级响下去,中间还踏空了一级,不由得都惊了一下,互相望了一眼,笑了。刹那间,便有了一个什么默契,而气氛却更加紧张,竟有点箭在弦上的味道。王琦瑶端起康明逊喝干的茶杯到厨房添水,她从后窗看见远处中苏友好大厦尖顶上的一颗红星,跳出在夜色之上。她带着些祈祷的心情,想:有什么样的事情来临呢?她端了添满水的茶杯再进房间,见那康明逊也是木登登地坐着,脸对了窗,不知在想什么。王琦瑶把茶杯放在他面前,然后退回自己的位子上坐着,她晓得今天是挨不过去的,就算挨过今天也终有一天是挨不过去。康明逊一直面朝着窗,因窗上是拉了窗帘,就有点面壁的意思,这姿势确实是有话要说,只是不知从何开口。他们静默的时间是有点过长了,这也是有话要说的证明,还是不知从何开口。

康明逊终于出口的一句话是:我没有办法。王琦瑶笑了一下,问:什么事情没有办法?康明逊说:我什么事情也没有办法。王琦瑶又笑了一下,到底什么事情没有办法?王琦瑶的笑其实是哭,她坚持了这样久等来的却是这么一句话。这时她倒平静下来,心里安宁,无风无浪。她是有些恶作剧的,非要他把那件事情的名目说出来,虽然这名目已与她无关,但无关也要是有名有目的无关。看他受窘,她便想:等了这么久,总要有一点补偿吧!她笑着说:你没办法做,也没办法说吗?康明逊不敢回头,只将耳后对着王琦瑶。这回是轮到王琦瑶看他的脖颈一点点地红出来。她又追了一句:其实你说出来也无妨,我又不会要你如何的。说到此处,王琦瑶的声音就有些哽咽,她含着泪,却还笑着,催问道:你说啊!你怎么不说?康明逊转过脸,求饶似的看着她,说:你让我说什么呢?王琦瑶倒叫他说怔了,一时想不起问他的究竟是什么,气更不打一处来,一急,眼泪就流了下来。康明逊心软了,多年前的那个阴霾午后又回到眼前,二妈背着他的身影就好像朝他转了过来,让他看见了泪脸。他说:王琦瑶,我会对你好的。这话虽是难有什么保证,却是肺腑之言,可再是肺腑之言,也无甚前景可望。康明逊也流下了眼泪。王琦瑶虽是哭着,也看在眼里,晓得他是真难过,心中就平和了一些,渐渐地收了泪。抬眼望望四周,一盏电灯在屋里似乎不是投下亮,而是投下暗,影比光多。她以往一个人时不觉得,今晚有了两个人却觉出了凄凉和孤独。她带着满脸泪痕地笑着:其实有什么说不出口的呢?像我这样的女人,太平就是福,哪里还敢心存奢望?可你当老天能帮你蒙混过关,混得了今天能混过明天吗?跑了和尚还跑不了庙呢!康明逊说:照你的话,我又算怎样的男人呢?自己亲生母亲都得叫二妈,夹缝中求生存,样样要靠自己,就更不敢有奢望了。听了这话,王琦瑶不觉长叹一声道:不是我说,你们男人,人生一世所求太多,倘若丢了芝麻拾西瓜,还说得过去,只怕是丢了西瓜拾芝麻。康明逊也叹了一声:男人的有所求,还不是因为女人对男人有所求?这女人光晓得求男人,男人却不知该去求谁,说起来男人其实是最不由己的。王琦瑶便说:谁求你什么了?康明逊说:你当然没求什么了。说罢便沉默下来。停了一会儿,王琦瑶说:我也有求你的,我求的是你的心。康明逊垂头道:我怕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这话是交底的,有言在先,画地为界。王琦瑶不由得冷笑一声道: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