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邬桥(第2/2页)

凡来到邬桥的外乡人,都有一副凄惶的表情。他们伤心落意,身不由己。他们来到这地方,还不知这地方名什叫谁,一个劲儿地混叫。在他们眼里,这类地方都是荒郊野地,没有受过驯化的饮食男女。他们或者闭门不出,或者趾高气扬,一步三摇。他们或是骄,或是馁,全都是浮躁浅薄。他们要认识邬桥的不简单,还须有一段相当的时间,到那时候,他们感激都来不及。起初的日子里,邬桥容忍着他们的心浮气躁,他们只当是邬桥的木讷,其实那是真正的宽度,大人不把小人怪的。外乡人是邬桥的一景,无论何年何月,邬桥的街上总要走着一个两个。外面的世界终年在进行角力似的,败下阵来的人,便来到邬桥这样的地方。

邬桥人看外乡人,不惊也不怪,再自然不过的。他们貌似看不懂,其实是最懂。外乡人的衣服是羽衣霓裳,天边晚霞那样的东西,衣裳里的心是晚霞迅速收集起来的那个光点,刹那间便沉落,漆黑一团的。外乡人乘着船来到这里,好像到了世界的边边上,那世界使他们又恨又爱,得不到又舍不下,万般地为难。他们个个被离别之苦遮住了眼睛,任凭那水道九曲十八弯,不知前边是什么等着他们。

邬桥是我们母体的母体,因与我们隔了一层亲缘,所以便看它们陌生了。由于血统混杂了一层,我们又与它面貌相异,比生人还要生。其实我们都是从它那里来的,邬桥的桥都是外婆桥。这便是这里外乡人不断头的原因。外乡人七拐八绕的,总能找到一个这样的地方。每一个外乡人,都有一个邬桥。它是我们先祖中最近的一辈,是我们凡人唾手可及的。它不是清明时分那高高飘扬的幡旗,堂皇严正,它却是米磨成粉,揉成面,用青草染了做成的青团,无言无语,祭的是饱暖。它是做得多、说得少的亲缘。过年的腊肉香里,就有着它的召唤;手炉脚炉的暖热里,也有着召唤。荷锄种稻,撒网捕鱼,全是召唤。过桥行船,走路跨坎,是召唤的召唤。这召唤几乎是手心手背,身里身外,推也推不掉,躲也躲不掉。熨在热水中的酒壶里有,炖在灶上的熟荸荠里有,六月的栀子花里有,十月的桂花香里也有。那是绵绵缠缠,层层叠叠,围着外乡人,不认亲也认亲。

水道成网的江南,邬桥这样的地方更是星罗棋布,云层上才数得清。它们是树上枝上的鸟巢,栖着多少失魂落魄的人。失魂落魄的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像日长夜消的潮汐。从他们的来去,便可窥见外面世界的繁闹与动荡,还可窥见外面人心的繁闹与动荡。邬桥是疗病养伤的好地方,外乡人却无一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痛的。这也怪邬桥的哲学不彻底,它总是留有余地,不失敦厚的风度。还怪邬桥的哲学不武断,它总是以商量的口气。外乡人的病也是不断根的病,入了膏肓的,无论怎么,都是治表不治里。可这些不说,邬桥总是个歇脚和安慰。那乌篷船每年要载来多少断肠和伤心,船下流的都是伤心泪。

在那烟雨迷蒙的日子,邬桥一点一点近了,先是细细的柳丝,垂直的千条万条,拉了几重婆娑珠帘。桥洞像门一样,一进又一进。然后,穿过柳丝垂帘,看见了水边的房屋,插入水中的石基上长了绿藓苔,绒绒的。临水的窗户撑开着,伸出晾了红衣绿衣的竹竿,还有荸荠形的盖篮。沿水的回廊,立着百年不朽的大廊柱,也是生绿苔的。廊下是各色店铺,酒店的菜牌子挂了一长排,也是百年不朽。这过来的一路上,会碰到一条两条娶亲的大船,篷上贴着喜字,结着红绿绸缎。箱笼摞起来,新娘嘤嘤地哭,哭的是喜泪。两岸的油菜花黄着,秧苗绿着,粉蝶儿白着,好一副姹紫嫣红。最后,邬桥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