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瓜船(第2/11页)

她看见福三的船上只剩下福三一个人,另外一个小青年不知去哪儿了。陈素珍不知道福三的名字怎么写,叫是叫得出来的。她印象中福三是松坑人中最不爱说话的一个,不爱说话的人要么是最憨厚的人,要么就是最精明的人,陈素珍吃不准福三是哪一种人。她向福三的船走过去,准备对另外那条船上的人谴责一番,让福三听听,他转达不转达就随便了。还有松坑西瓜的品质,陈素珍觉得她也有义务代表香椿树街的人提出警告,如果明年还有那么多白瓤瓜,你们就别运到这儿来卖了,那样的西瓜,你们还不如留在松坑喂猪呢。陈素珍原来没想拿福三怎么样的,只是到了西瓜船边,看见福三那张黑瘦的脸从舱里升起来,福三的手里正抱着一只红瓤的西瓜,她脑子里忽然就闪出一个念头,并且先发制人地喊起来,福三福三,我买了你多少年西瓜了,你怎么给了我一个白瓤瓜呀?

福三当时在吃瓜,他大概是刚刚睡醒过来的,脸膛上压着清晰的草席的纹路。陈素珍跳到他面前说,你自己吃的瓜那么好,怎么给我一个白瓤的呀?

福三看看陈素珍的篮子,里面有酱油瓶黄酒瓶,一堆湿漉漉的腌菜,还有一个油纸包,他揪了一条腌菜塞在嘴里嚼着,向陈素珍笑了笑,不说话。

陈素珍说,福三你不够意思,给我一个白瓤瓜。

福三转过头,把嘴里的腌菜吐到河里去了,说,酸的,不好吃。他向陈素珍看了一眼,还是不说话。

陈素珍说,福三你是哑巴呀?好好,你不表态就不表态吧,我也不要你表态,动手就行,去舱里给我抱个好瓜来。

福三这时吃完了西瓜,他吃剩下的瓜皮一块块的呈三角型形状,像是切出来的。陈素珍看着他把瓜皮一块块晾到船棚上去了。

晾干了吃吧?陈素珍问道,你们腌了吃还是炒了吃的?

福三说,腌了吃,炒它还要用油。然后他回头问,那白瓤瓜呢?你不把瓜带来,我怎么换?

陈素珍就把那个油纸包打开来,说,我拿不动瓜,好大一只瓜,八斤三两的,我把瓜瓤拿来了,反正你一看瓜瓤就知道了,让人怎么吃?

福三盯着陈素珍手里的油纸包看,看看瓜瓤又看看她的脸,突然笑了起来,说,没见过你这样精明过头的人,拿一块瓜瓤来换瓜!

陈素珍让他笑得有点慌乱,说,一样的,有个证据就行了嘛。我在你船上买了这么多年西瓜了,这点后门不能开呀?

福三还是笑着,但笑容已经没有了善意,是冷笑了。你要是买了一只鸡不好,就拔根鸡毛来换鸡?他说,你这个女人,把乡下人都当傻子了,你们街上人多,人再多也记得住,你今年在哪条船上买的瓜?以为我不记得?换就换了,你还拿个纸包来换瓜,亏你想得出来,天下的便宜都让你占了!

陈素珍尴尬极了。她万万没想到福三会来欲擒故纵的这一手,让她意外的不仅是福三的清醒,还有自己对人的错误判断,人不可貌相,她看错福三了。我看错你啦,福三!陈素珍讪讪一笑,说,好你个福三,长了一副老实人模样,没想到这么精明的。陈素珍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女人,伤了自尊就赌气,她把油纸包朝水里一扔,说,不换就不换,算我倒霉好了,你们乡下人呀,总要骗人的。

陈素珍两手空空下了西瓜船,光是讨到个嘴上的便宜,结果篮子也忘了拿,是福三在船上用撑篙把篮子挑给她的。福三一边挑着篮子,一边批评了陈素珍带有歧视的观点,大姐你不该这么说话,乡下人怎么了,没有乡下人,你们天天吃空气去。陈素珍在岸上接过篮子,说,我没骂乡下人,谁把白瓤瓜拿出来骗人我骂谁。福三在船上说,不是我们要骗人,是今年雨水多,瓜都不怎么好,我们也没办法。陈素珍在气头上,抢白道,瓜不好还把船摇到这儿来卖?留在家里喂猪去。明年再来,看谁还上你们的当?

事情到这里应该划上句号的。以香椿树街人对寿来的母亲陈素珍的了解,西瓜换到了是好事,换不到也就算了,陈素珍是个要脸面的人,体质也不是很好,才不会为了一只西瓜不依不饶地往铁心桥那里奔。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陈素珍买瓜主要是为儿子寿来买的,西瓜的主体是寿来用勺子挖着吃的,边缘部分归陈素珍,所以能不能自认倒霉,陈素珍一个人说了不算,还要看陈素珍的儿子寿来的态度。

寿来那年十七岁。大家都还记得十七岁的寿来在街上走路时皱着眉头斜着眼睛的样子。那样的表情是长期受到迫害的表情,但谁敢去迫害寿来呢?是寿来在迫害其他的男孩,还有一些无辜的动物。他当时已经杀过猫杀过狗,还没有杀过人,有人说他迟早要杀一个人的,此为马后炮,暂且不谈。寿来那天回家,照例看见桌上的半只切好的西瓜,浸在水盆里,他注意到瓜瓤是白的,挖了一块塞到嘴里,就吼起来,怎么是白瓤的啊?这是西瓜还是冬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