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的逃亡(第3/17页)

陈宝年没有读过《麻衣神相》。他对女人的相貌有着惊人的尖利的敏感,来源于某种神秘的启示和生活经验。从前他每路遇圆脸肥臀的女人就眼泛红潮穷追不舍,兴尽方归。陈宝年娶亲后的第一夜月光如水泻进我家祖屋,他骑在蒋氏身上俯视她的脸,不停地唉声叹气。他的竹刀手砍伐着蒋氏沉睡的面容。她的高耸的双颧被陈宝年的竹刀手磨出了血丝。

蒋氏总是疼醒,陈宝年的手压在脸上像个沉重的符咒沁入她身心深处。她拼命想把他翻下去,但陈宝年端坐不动,有如巫师渐入魔境。她看见这男人的瞳仁很深,深处一片乱云翻卷成海。男人低沉地对她说:

“你是灾星。”

那七个深夜陈宝年重复着他的预言。

我曾经到过长江下游的旧日竹器城,沿着颓败的老城城墙寻访陈记竹器店的遗址。这个城市如今早已没有竹篾满天满地的清香和丝丝缕缕的乡村气息。我背驮红色帆布包站在城墙的阴影里,目光犹如垂曳而下的野葛藤缠绕着麻石路面和行人。你们白发苍苍的老人,有谁见过我的祖父陈宝年吗?

祖父陈宝年就是在竹器城里听说了蒋氏八次怀孕的消息。去乡下收竹篾的小伙计告诉陈宝年,你老婆又有了,肚子这么大了。陈宝年牙疼似地吸了一口气问,到底多大了?小伙计指着隔壁麻油铺子说,有榨油锅那么大。陈宝年说,八个月吧?小伙计说到底几个月要问你自己,你回去扫荡一下就弹无虚发,一把百发百中的驳壳枪。陈宝年终于怪笑一声,感叹着咕噜着那狗女人血气真旺呐。

我设想陈宝年在刹那间为女人和生育惶惑过。他的竹器作坊被蒋氏的女性血光照亮了,挂在墙上吊在梁上堆在地上的竹椅竹席竹篮竹匾一齐耸动,传导女人和婴儿浑厚的呼唤撞击他的神经。陈宝年唯一目睹过的老大狗崽的分娩情景是否会重现眼前?我的祖母蒋氏曾经是位原始的毫无经验的母亲。她仰卧在祖屋金黄的干草堆上,苍黄的脸上一片肃穆,双手紧紧抓握一把干草。陈宝年倚在门边,他看着蒋氏手里的干草被捏出了黄色水滴,觉得浑身虚颤不止,精气空空荡荡,而蒋氏的眼睛里跳动着一团火苗,那火苗在整个分娩过程中自始至终地燃烧,直到老大狗崽哇哇坠入干草堆。这景象仿佛江边落日一样庄严生动。陈宝年亲眼见到陈家几代人赡养的家鼠从各个屋角跳出来,围着一堆血腥的干草欢歌起舞,他的女人面带微笑,崇敬地向神秘的家鼠致意。

一九三四年我的祖父陈宝年一直在这座城市里吃喝嫖赌,潜心发迹,没有回过我的枫杨树老家。我在一条破陋的百年小巷里找到陈记竹器店的遗址时夜幕降临了,旧日的昏黄街灯重新照亮一个枫杨树人,我茫然四顾,那座木楼肯定已经沉入历史深处,我是不是还能找到祖父陈宝年在半个世纪前浪荡竹器城的足迹?

在我的已故亲人中,陈家老大狗崽以一个拾粪少年的形象站立在我们家史里引人注目。狗崽的光辉在一九三四年突放异彩。这年他十五岁,四肢却像蒋氏般的修长,他的长相类似聪明伶俐的猿猴。

枫杨树老家人性好养狗。狗群寂寞的时候成群结队野游,在七歪八斜的村道上排泄乌黑发亮的狗粪。老大狗崽终日挎着竹箕追逐狗群,忙于回收狗粪。狗粪即使躲在数里以外的草丛中,也逃脱不了狗崽锐利的眼睛和灵敏的嗅觉。

这是从一九三四年开始的。祖母蒋氏对狗崽说,你拾满一竹箕狗粪去找有田人家,一竹箕狗粪可以换两个铜板,他们才喜欢用狗粪肥田呢。攒够了铜板娘给你买双胶鞋穿,到了冬天你的小脚板就可以暖暖和和了。狗崽怜惜地凝视了会自己的小光脚,拾头对推磨碾糠的娘笑着。娘的视线穿在深深的磨孔里,随碾下的麸糠痛苦地翻滚着。狗崽闻见那些黄黄黑黑的麸糠散发出一种冷淡的香味。那双温暖的胶鞋在他的幻觉中突然放大,他一阵欣喜把身子吊在娘的石磨上,大喊一声,“让我爹买一双胶鞋回家!”蒋氏看着儿子像一只陀螺在磨盘上旋转,推磨的手却着魔似地停不下来。在眩惑中蒋氏拍打儿子的屁股,喃喃地说,“你去拾狗粪,拾了狗粪才有胶鞋穿。”“等开冬下了雪还去拾吗?”狗崽问。“去。下了雪地上白,狗粪一眼就能看见。”

对一双胶鞋的幻想使狗崽的一九三四年过得忙碌而又充实。他对祖母蒋氏进行了一次反叛。卖狗粪得到的铜板没有交给蒋氏而放进一只木匣子里。狗崽将木匣子掩人耳目地藏进墙洞里,赶走了一群神秘的家鼠。有时候睡到半夜狗崽从草铺上站起来,踮足越过左右横陈的家人身子去观察那只木匣子。在黑暗中狗崽的小脸迷离动人,他忍不住地搅动那堆铜板,铜板沉静地琅琅作响。情深时狗崽会像老人一样长叹一声,浮想连翩。一匣子的铜板以澄黄色的光芒照亮这个乡村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