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与交流

有这样一种舞蹈,它不是出自编导的构思,也没有事先的情节安排,演员们的灵感启动全部以一种神秘的氛围的诱导作为媒介。这种舞蹈居然可以产生令人震惊的,然而又充满了内在的和谐的效果,这实在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艺术本身就是不可思议的。当我们抛开我们那陈腐的自信,赤身裸体面对艺术的时候,才会发现,那无比遥远的距离,那黑暗中涌动咆哮的泥石流,永远是人类的不解之谜。我信仰的是一种神秘之物,我用有点神秘的方式来实践我的信念。这在当今的世界里已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任何时代里都有那么一些人,他们是多么地热爱充满了物欲的世俗生活,但他们更爱那虚幻纯净的自由境界,当二者发生冲突,无法决定取舍时,这种人往往会“沦为”艺术家,将一生耗费在两极之间的奔忙上头。

人不但可以为艺术而艺术,人还可以把自己的生活变成艺术,在失去一切的同时通过曲折的渠道重新获取一切。在这个意义上,黑暗灵魂的舞蹈是无比空灵的精神舞蹈,它的力量却来自于生命从世俗中获取的能量。在这样的境界里,人必须具有让两极既分裂又统一的气魄,才能产生那种奇特的律奏,将这一种冥冥之中的舞蹈持续下去。很显然,这样一种舞蹈只能属于可以分裂自身的那种个体。而舞台,却是那么地广阔,它就是我们的世俗生活。人只要还不甘心让自身的精神死灭,他就有可能加入到这种舞蹈的欣赏中来。也许每个人的能量有大小,但参加者都可以领略到那种久违了的风景。

艺术化了的生活是一种最为模糊和暧昧的生活,人一旦失去遮蔽与身份,大千世界就展现出无穷的神奇魅力。有一个错综复杂的侦探故事围绕着人,人站在故事的中心,每时每刻面临着突围。也许这个阴森暧昧的故事就是灵魂的崭露,人只有在一次又一次的拼死突围中,才能不断刷新故事的时间。而读者,读者可以做什么?读者在倾听那种故事的时候,他周围的一切会逐渐起变化;有那么一天,他终于会发现自己已站在了故事的中心,而只要他行动,就会结出时间的果子。

一个世纪马上要过去了,我渴望在新世纪里获得一些新的读者,在此我想对未来的他们讲一些话。很多人说残雪的小说难懂,残雪愿意在这里提供一些线索。

残雪小说的阅读需要这样一些素质:他应当受过一定的现代艺术的熏陶,并具有较敏锐的感觉,因而可以冲破中国传统审美观对自己的钳制,在阅读时进入某种自由的空间,也就是说,他是一个有艺术形式感的人;他应该可以彻底扭围传统的、被动的阅读欣赏方式,调动起内部的潜力,加入作者的创造,也就是说,他是一个没有丧失想像力的人;他应该在脑子里彻底清除“文以载道”这种古老文学样式的影响,像看三维画一样对作品、仅仅只对作品作长久的凝视,在凝视过程中去发现内部隐藏的无比深远的结构,也就是说,他是一个具有虚无纯粹境界的人;他应当具有自审的精神,因而能顺利地破除那种以外部审美的定势,从相反的方向试图进入作品,也就是说,他是具有一定自我意识的现代人;他应该用“心”而不是光用眼来阅读,这样,他的阅读就不会停留在遣词造句的表面,他的阅读会穿透词语进入核心,这时他将发现词语有着他平时从未发现过的功能,这些功能同传统的功能完全不同;他也会发现,残雪小说对词语的讲究是一种反传统的讲究,也就是说,他是懂得语言的现代功能的人。也许这个读者的标准太高,也许一点都不高。我在生活中看到,许许多多的人都具有以上的潜质,只不过没有遇到适当的机会将其发展,而现在,残雪的作品就提供了这样一个机会。有很强的排斥性的残雪小说同时又是向每个人敞开的,每个人,无论高低贵贱,只要他加入到这种辩证的阅读中来,他就会在感到作品排斥力的同时又受到强烈的吸引。残雪期待同谋者的出现。

在世纪末国内文学界高喊“回归”口号之际,在天朝心理冲昏了一部分人的头脑之时,现代艺术思潮仍然在人类精神的前沿默默地荡漾着,那是永恒之水,它涤荡净化着人的灵魂。已经失去旧的精神寄托,但又不甘堕落,仍要追求精神生存的人们,是不会讨厌与这种艺术产生缘分的,这样的人会走近残雪。也许在开始会有些难,因为人的习惯是最可怕的阅读障碍;因为人必须反对着自己那些观念,让感觉在重重迷雾中脱颖而出;也因为人在阅读时找不到习惯的参照物,他惟一可参照的就是他的“心”;更因为这样的作品不会给人带来传统审美期待的愉悦,人的神经得不到抚摸,反而会无比困惑,甚至痛苦。但打破旧的惯例,突出艺术感觉,发挥“心”的创造力,通过自审的困惑与痛苦来解放灵魂,不正是做一个现代人所需要的修养吗?我相信对那些看重精神的读者来说,残雪的小说决不会令他们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