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林丹娅 厦门大学中文系教授(第5/7页)

特殊的文本结构自会形成一种特殊的文本氛围。你设置的超现实场景中最具现实感的情景叙述,奇异地使每一处细节的存在似乎都在指向哲学层面上的问题:人是什么,什么是人,人怎么活,怎样活。反过来则使残雪文本氛围倒具有一种可谓具体的象征意味。我想,如果一个人在讲述,那么还有什么比怎样讲述更能显示讲述者的智慧与愿望呢。残雪在以她的形式讲述,这正是一种与往常那种我们因习惯而成自然的“易接近的形式”绝然不一样的形式。因为那种形式“正是不能表达我们所渴望表达的形式”(伊丽莎白・白恩斯)。残雪的确已形成具有自我个性特征的叙事模式。关注残雪文本的人,几乎都能一眼认定这就是“残雪式”,同时人们也由此担忧由于文本模式独特性在写作中必要的强调而形成自我模式的囿限。但我想知道的是,你本人对一些特别的“残雪”叙式的运用有何用意上的解释。

其一,在你的小说文本中出现的小说人物,几乎都在用同一种口吻诉说,诉说内容与诉说风格与男女老少无关,与身份职业无关,与文化修养无关,更与个性无关,这明显有异于传统小说对人物语言特征刻画的要求与重视,这是否意味着在你的小说文本中,人物的个性特征是否被体现并不重要?

答:也许用古典主义的眼光来看残雪的人物对话,每个人都是“同一口吻”,“人形木偶”,甚至无聊得很。如果要我来阐述自己的理由,仍然是前面说到过的,这是“另一种”文本,读者必须抛弃传统的审美观,什么也不依赖地重新开始自己创造性的阅读。于是你可能在某个瞬间眼前一亮,发现残雪作品中的人物言谈充满了“对话”的语境。这是赤裸裸的灵魂分裂之后,各个部分之间的对话,每一个人物都是灵魂的一个部分(这在早期作品《黄泥街》中还不十分鲜明),他们的特征不是不重要,而是很重要,问题是读者要用一种经过过滤的眼光去看,去细心体会,才会进入那种语境的氛围,当然那种语境与外部世界无关,你必须挖掘自己的潜意识,调动起自己的非理性之力去“闯入”。

问:其二,在残雪文本中,同一口吻的人物自话布满了叙事的同一空间。这里没有表征故事情节发展的线型时间。这是否意味着,传统小说的故事性在残雪文本中也同样是不重要的?

其三,失去了个性人物与故事进程两大要素的小说文本,是什么样的一种小说文本?与传统小说文本相比,你觉得“残雪式”文本有何优长之处?

答:我的小说具有与传统小说完全不同的故事性,可惜就如同很少有人读懂卡夫卡、博尔赫斯的故事一样,残雪的文本同样费解。这是关于灵魂的故事,如能拼命闯入迷宫,会发现那里面的故事比传统的故事更为有趣,结构更为奇巧,甚至会有天衣无缝的感觉。总之决不是像某些人评述的那样,是一盘散沙。最近我写了一本书解读卡夫卡的《城堡》《审判》《美国》等,我相信读者看了我的评论会觉得卡氏妙不可言,比传统的侦探故事更引人入胜,而且产生巨大的灵魂震撼。

问:其四,谁是你在文本中设置的永远诉说的聆听者?

答:谁是残雪文本中的诸多诉说的聆听者?或者说谁是残雪的读者?前面已经谈到残雪写作行为是矛盾的产物,它既排斥读者又向读者敞开。在这个前提下,我认为聆听者有两重身份。一重身份是那永远无法企及,本身又永远得不到满足的“虚无”或超验者或上帝,这个聆听者时刻监督着写作者,在限制他的同时又给予他无限的自由。因为有他的存在,写作者再也不能偷懒或说题外的话,也不能玩弄技巧沾沾自喜,写作者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创造,就是无中生有。但即使写作者写出了很多“有”,这些“有”射向那无形的对方之后重又归于“无”,于是唯一能让写作者满意的验证只能是继续写。我的长篇小说《思想汇报》(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1994年11月)以这一点为主题进行了幻想式的、详尽的阐述。另一重身份是描述者之外的所有的人,不分阶层也不分性别,因为这里说的是灵魂的故事,而灵魂是属于人的,每个人大致相似的东西。这种聆听者就在写作者的周围,写作者不停地朝他们发出那种信息,以便各自灵魂的信息在某一点上交叉,诞生出新的意境。这就是我们不熟悉的那种新型阅读。阅读者在阅读时也处在一种矛盾状态里,就是你谈到的诗意的痛苦。在“天人合一”的文化氛围中成长的中国读者很多人不习惯阅读的痛苦和麻烦,哪怕它是诗意的,他们习惯的是固定的审美对他们神经的抚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