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关于故事开端的几种意见(第3/13页)

“Q这个人物有几个疑点:一,这个Q,在我们五香街的女性中间,就熟悉得如同自家人一般。据我观察,你和人谈话,只要涉及他(哪怕不涉及他,只要在谈话中可以联想到他),便无人不神情专注,有滋有味,穷根问底,人人都似乎对他怀着一腔暧昧的柔情蜜意,无处直截了当地倾诉,只好忸怩作态,过分地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冷淡面孔来,私下里却每分每秒将那妇人的情思寄托在他的身上,悲悲戚戚,绵绵不断。他是怎么会获得这种与他本人不相称的身价的呢?有谁细细地打量了他的身体各部位,或得过了他的甜头,才确定了他的魅力所在吗?(当然没有!)推测起来,恐怕原因还在他与X的关系这件事上,或者正确地说,在关于这种关系的遐想上。打个比方,柑桔本来无人问津,现在研究出柑桔可以防癌,于是人人去抢购,搞得市价飞涨,这种防癌心理与我们的遐想是一回事。假如有一天,我们终于搞清了我们的遐想是一种主观上的错误,我们终于发现,在长长的围墙尽头的小黑屋里,是坐着一个阴森森的怪物,手握一把生锈的匕首,正在弯下腰咬牙切齿地清数箱子里的袜套,屋子外面,爬满了胖胖的、丑陋的地蚕,她才是一切,Q只不过是个牵了线的木偶,那么Q的身价将发生何等的变化,必定可想而知了。我们总要在遐想里生存,那时人人面带娇羞,目光流连顾盼,一举一动透着幼稚劲,若有象征性的男人身影从窗前闪过,各人就在心里暗喜,兴奋地小声低语:‘Q是何等的英俊,魁梧,而又多情啊!’之所以执意要将那影子看成Q,只不过是因为遐想出他与X的某种迷人的‘关系’。越是无诗意,不值一提的古怪行径,我们越要赋予它丰富美丽的诗意,魔幻的色彩,将其装饰起来,作为我们赖以存活的精神粮食,这便是我们大家的劣根性所在。我们设想出Q与X的迷人关系之后,又将自己摆到X的位置上加以衡量,昏昏然地想着自己的种种长处,惊叹着自己是何等的高出于X,假若自己与Q进入那种境界是何等的销魂,Q竟没有看上自己而被X勾了去是多么大的错误。我们就这样左想右想,搞得自己萎靡不振,完全丧失了对自身价值的最后一点自信,像一条狗一样嗅来嗅去,追踪于某人身后,全不知我们追踪的那位大英雄,只是一个被坐在黑屋子里的怪女人操纵的木偶。二,这个Q,各人都在私下里将他设想为一个年轻、勇猛、强壮的汉子,一个举世无双的美男子,不但英勇,而且多情,说起情话来就如下毛毛雨,软绵绵,暖人心。我们认定世上除了他,再无更理想的进攻目标了。大家都在家中自言自语,焦急踱步,夜不成寐,辗转不安,天蒙蒙亮就爬起来,一个个都跑进公共厕所里蹲下,睡意蒙昽地相互倾诉那种莫名的情思。叽叽喳喳。好不热闹。又妄加对比,认为家里的丈夫确实要不得了,轻狂地自高自大起来,好像自己一下就成了贵妇人,丈夫碰都不能碰了,若要与她亲热,则迫使其苦苦哀求,直到下跪,即算发慈悲应允,也是冷若冰霜,面带鄙夷。如果我道出事实来,大家都会惘然若失。不是某人看见他那天下午在X女士门口的空地上摔了一大跤(还摔得不省人事)吗?你们认真思索过了吗?一个好端端的汉子,走在一块平地上,是不可能摔得人事不知的。我当然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不管你们是认为我出于妒忌也好,胡编乱造、打击别人、抬高自己也好,我还是要坚持真理,决不屈服。我要告诉你们在那个风云诡变的下午,他正是以你们意想不到的面目出现在我的窗前:他拄着双拐……。我们彼此对视了足有二十三分钟之久,直到他的拐杖支持不住沉重的身躯,才不无遗憾地转身离开,一步一回头,恋恋不舍、他认出了同类。三,这个Q,我们都断定他感兴趣的只是X一个人,都对这一点深信不疑。我从Q那天下午的行为看起来,他并不是直奔X家中去的,首先,他在我的窗前停留了意味深长的二十三分钟,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只要我对你们这伙人还抱有一丁点希望,我都不至于采取那种消极的态度,放鸟出笼,任凭事态自由发展的。你们太使我绝望了,我早就心如死灰,对采取行动感到一种厌恶了。我认为他的目标绝不限于X一个人(所谓吊死在一棵树上),只要我们大家变得不那么乖张一点,敢于敞开心扉一点,他是完全有可能对你们各位发生兴趣的,说到底他绝不是什么完美无缺的大英雄,他和你们家里的丈夫并无两样,一点也高不到哪里去。你们听凭自己的鲁莽和草率,一吆喝就将他推倒在X身上,现在又来后悔,无端地生出种种浪漫情调来,还给自己造成偶像,天天顶礼膜拜,把所有的可能性全丧失尽了。这正是我预料中的情形,我就是因为这个才灰心丧气,认定任何积极的努力全是白费。本来,Q第一个发生兴趣的女性是我,我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掌握他于手心,作一个‘引进’工作的,这样,你们也就不至于如此的孤独寂寞,一天到晚毫无指望地想入非非,感情脆弱,对人生悲观失望了。总之机会全跑掉了,因为什么?因为愚蠢!因为懒惰!你们睡在床上哼哼叽叽地白日作梦,即使天要塌下来了,你们还在惦记着某种不存在的、不可思议的东西。为了永世不醒,还跑过去将窗帘放下来遮得严严实实的,房门却又故意敞开,眼珠死死盯紧门口,心里召唤着,召唤着,很衷情似的,如果这当儿丈夫回来,就撒起泼来,将他轰了出去,怒斥:‘搅坏了我的好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