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X女士泛泛而谈对于男人的感受(第2/3页)

X女士对于众人是这样的态度,对于她的那位妹子,可就完全不同了。她们姐妹俩可真是臭味相投,狼狈为奸,一旦交谈起来就要“尽兴”,有时关起门来谈它大半天,你一言我一语,气氛热烈中有活泼,严肃中见诙谐。至于所谈的内容,大抵离不开眼睛的构造呀,男女之间的区别呀,星象呀这些范围。对于这些问题,X女士总是胸有成竹,信口开河似的说出自己极独到的见解,使她妹子大为佩服,以为她每时每刻都在考虑这些严肃的人生问题。X女士告诉她妹子:她的诀窍并不是“考虑得很多”,而是“从不考虑”,就是因为“从不考虑”,她才能自始至终“保持清醒的头脑”。人一旦走上了“考虑”的邪路,脑筋就会变得稀里糊涂,失去自己的本来面貌,“鹦鹉学舌”起来。如果所有的人都“不考虑”,都像她这样简单纯朴,那么事情就会完全是另外的样子,大家在一起也会自由自在得多。就是因为大家一生下来就学会了“考虑”这种伎俩,才把事情搞得异常复杂,致使她反倒成了“怪人”,只能像气球一样浮在半空。这些话,妹子当然不全懂,她从来只是无端地佩服她姐姐,绝不会去想个透彻。对于她姐姐的所有奇谈怪论,她只用一句话来解释:“她是能飞的人嘛!”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受其姐姐的影响,她的逻辑同样古怪透顶。她们关起门来谈话的当儿,偶尔还可以听到从房间的窗口飘出沙哑的女声二重唱(孤单的小船)。她们每次都唱这同一首歌,还似乎每次都有不同的感情含义。如有外人到来,美男子就极郑重地将他挡在外面,悄悄地告诉他:“里面正在唱歌,嘘!”在那些日子里——X女士的妹子说——她们详尽地谈到过对于男性的感受。关于自己理想中的男人,X反复地作了描绘,当然那种种的描绘仍然不失其风格:既粗俗直率,又空洞浮夸。她动不动就做出那种津津有味、实有其事的样子,说道:“到了那种时候,双方就会不停地爱抚,不停地说话。语言也是一种暗示情感的方式,因为你拼命想要把激情和想象传达给对方,而这传达单靠动作的表示还不够,于是你借助语言。这时的语言已不具有日常的意义了,它也许是一些简单的音节,一些长了翅膀的细小的声音,我想得出那种特殊的语言。”X女士还时常感叹:“找不到一双好手。男人的手应该是活生生的,注满了那种温柔的力量,手即代表整个的人,情感的激流在上面奔腾。”几乎所有的男子的手都“十分干枯、苍白、没有生命”,不过是“达到自我泄欲目的的工具”,她“一眼就能辨出这些瘦小的、中性的、可怜的东西”。这些东西“一辈子也没尝到过爱抚的乐趣,没有达到过女性的世界,没有长成为实实在在的男性,就好像是一些伪造的赝品。”妹子听了乐得要命,巴不得她说得越详细越好,还傻乎乎地告诉她姐姐,说自己有时真是“春心荡漾,几乎要按捺不住了”呢。X女士当然绝不像她妹子这般简单、冲动,她是一个老谋深算的家伙,只在粗鄙这一点上,两姊妹可算得志同道合了。X女士举了一个例子,说是多年前有一天,她偶然看见了一双眼睛,那眼睛从她面前闪过,一下就变幻出三种颜色。她心中暗喜,立刻迎上前去拉住那人。在此同时,她感到了一双年轻的手,那手“似乎有些内容”。刚一接触,她便明白自己原来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那双手原来是干瘪的、营养不良的,还有些病态。”“抚摸起来就像抽疯。”她摇摇头,似乎为自己从前的幼稚感到不好意思,她说她现在决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了,还说同时也就颓废得多了,因为这个世界上充斥着这类发育不全的手,“闭上眼也能感觉得清清楚楚”,“这是一个衰老的、无性繁殖的地方,长着这种手的男人绝对不会创造什么。”有的时候,X女士发完了她的奇谈怪论之后,两人就默默相对,沉溺在那种莫名的伤感之中,看那夕阳的光圈从纱窗上慢慢移过,听那时钟在玻璃罩子里“滴滴嗒嗒”走动。那妹子,常会在沉默的当儿发出一声惊叹:“我们先前都活泼得像野鹿一样啊!”X女士便以那淡淡的、迷惘的一笑来作为回答。在那种充满了伤感情绪的漫谈中,X女士曾向她的妹子透露了自己的一个秘密。有一天中午,X女士独自一个在河边的沙滩上躺着,周围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天空是那种伤感透了的颜色,看不到一丝云,太阳的边缘长满了尖锐的三角形”,阳光“热烈地、奔放地”照在她的身上,使她脑子里一下就产生了许多五颜六色的幻觉。她说:“那就像是他的吻。”她“逼真地感到了那种肉体的紧贴”。也不知怎么搞的,她忽然产生了一种冲动,认为自己“一定要脱掉所有的衣服”。她果然就这样干了,裸着身体躺在那里,躺了很久,然后又站起来,在“热辣辣的气体中飘飞,追逐着那些白炽的云朵,放肆得忘乎所以”。(幸亏当时没有一个人从河边路过,不然真不知要发生什么丑剧呢!)后来她又去过河边好多次,但都没有脱衣服,只是在沙滩上散步,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是“等待奇迹降临”。假如那天天气好,她就说:“也许他会从阳光里向我走来。”如下雨,她又说:“他从雨地里向我走来,地上有一排排白蘑菇。”奇迹并没有降临,这都是一厢情愿的游戏,X女士心里也很清楚。后来她就有了经验,不再搞这类游戏了。“只能不期而遇。”她心平气和地说。X女士的妹子将姐姐的这个秘密告诉了自己的一个好友,那个好友又告诉她丈夫,她丈夫又告诉了他的一个好友,而他的好友,是一个饶舌的家伙。于是X女士的这个秘密在五香街流传,尽人皆知。这下X女士要完蛋了吧?她的脸往哪儿放啊?可她一点儿也不在乎,还脸上“似有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