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凿(第25/41页)

“我倒是很想提,尤其现在躺在床上面对你的时候,那个关于我的出生的问题已经到了我嘴边。可是既然你不要听,我就忍住不提算了。啊,我差一点又要讲出来了,我还是面对墙壁吧,免得产生提问的冲动。让我想一想,这件事有多么不好啊,一个莫须有的问题竟然缠绕了我这么多年。即使在我干着自己最想干的事之际,我也无法得到真正的快乐,于是夏天又悄悄来临了,窗外的天开始发白。刚才我向你保证不提那事,我应该说些什么呢?关于我的家庭,我能告诉你的就是各种矛盾都在向我紧逼过来,我早就无处可躲了啊。这些都不是最坏的,最坏的是我成了个外人,你明白外人是什么意思吗?这就是说他们要把我赶走,让我成为一个讨饭的。你知道,这些年我一直单独住在这里,靠吃父母的白食生活,我很重视我目前的安宁舒适,可是一旦成了要饭的叫化子,就一切安宁和舒适都谈不上了,我也许会死的。我躺在床上,怎么也觉得那于我不适合,我这副样子,谁会可怜我给饭我吃呢?就是要到了饭,也会被别的叫化子抢了去,还可能挨打。不,要饭行不通。所以现在的实际情形是,我不能躲开我最后的避难所,而要在这里一直挨到最后。”

尽管我的声音像蚊子一样叫,我说这番话时菊妈妈却一直沉默着,也不再凑到我面前来倾听。最后我说完了,又朝着墙睡了一会儿,身后还是没有动静。我感到有点异样,就转过身来,这才发现菊妈妈不见了。不,她还在,她坐在屋角的一张矮凳上,缩成一团,正在打瞌睡呢。

“菊妈妈!”

她身子一动,醒了过来。

“嘿嘿,你怎么不说话了?说呀。原来我有个侄儿,也像你这样诉苦,我本来不喜欢他,他在我面前诉来诉去的,我就觉得他有意思了。尤其在快要入睡时听到这种话,心里不由得产生种种甜蜜的回忆。”

“我要起来了。”

“不,你不要起来!”她冲过来,将我按在床上。“你躺在床上不动的时候给我一种很稳定的印象,我看见你脸朝墙壁说话,就感动起来了。好,我下楼去了,你继续说下去吧,就当我在这里听似的。”

不久后的一天夜里,我在外面游荡。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干了。我在长街的拐角上,售货亭的阴影里看见了二哥。风很大,他穿得很单薄,细瘦的身子像一些连缀在一起的木片。他的脸始终埋在手臂里,所以看不见,他似乎在用手臂遮挡路灯那微弱的光芒。我走到近前,才听见他在哭泣。我想不通,一个从前如此冷漠、自负的人,怎么会在短短的时间里迅速地就垮掉了。原来的二哥已经不存在了,只留下了令人伤感的一堆木片。我看着他,不敢立刻走过去。我犹豫的时候,二哥早就看见了我,一边哭一边责备我为什么不马上过来安慰他,因为他遭到了致命的打击,惟有血缘关系能给他以某种慰藉。

因为我站在他面前,他越哭越凶,索性蹲到地上不起来了。我抚摸着他那骨瘦如柴的背,有点感到恶心,因为一股浓浓的酸汗味正从他颈窝里透出来。当我缩回我的手时,他就用力捶打我的双腿,责备我没有同情心,于是我只好继续抚摸他。我们俩在这样的深夜,站在这种地方,活像两个傻瓜。二哥却不顾这一切,只一味地宣泄。我觉得他不仅仅是单纯的宣泄,里面还很有做戏的成分。可是他为什么如此厉害地耗费了自己的精力,变成了这些木片呢?从前他可是又强壮又傲慢啊。

“我的末日快来了,我找不到她——我怎么也找不到她啊。昨天夜里熄了灯以后,我像往常一样紧张焦急,我在自己卧房里高声呼叫:‘妈妈在吗?’母亲在她的房里轻轻答应着。我有点放心了,就睡下。可是一会儿我又醒了,喊道:‘妈妈在吗?’妈妈仍然轻轻地答应着,不安却慑住了我,我穿好衣服走到厅屋里,看见母亲房里灯亮着,房门大开,她根本不在里面!她又欺骗了我。”

他泣不成声了,还扯自己的头发,将鼻涕擦到我的裤腿上。可是忽然,他止住了哭,猛地站起来紧贴墙壁,我也随他贴到墙壁上。

“你这是为什么?”我不解地问。

“那边有人过来了,你难道没有发觉吗?”他小声回答。他的冰冷的指头鼓励地捏了捏我的手,示意我不要出声。

一会儿,果然有谈话声由远而近,是两个男人,似乎在谈论有关税收的事,他们的声音在风中忽高忽低,渐渐远去了。接着又开来一辆摩托车,也呼啸着远去了。

二哥又蹲了下来,继续先前的哭泣,还边哭边诉。

我忽然觉得这场景很好笑,虽然拼命忍住,还是笑了出来。二哥立刻止住了哭,抬起头来,他的表情在路灯下既严肃又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