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虫子有关的事(第6/11页)

老朱涨红了脸,急急地分辩:

“我不是你说的那个人,我是句了的同事老朱,一起推销皮革的,从前我常来你家,来了就大家一起挤在厨房里吃饭,我们熟得很,不是吗?你还送过我一顶草帽呢,你不认识我了吗?”

“我看这世界要大乱了,你怎么会是老朱呢?我们都不认识你,你一来就坐在这里等句了,今天你终于等到了他,可说是有志者事竟成。你们一定有重大问题需要好好讨论,我这就到你那边房里去,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母亲退回自己卧房里去了。

老朱走了以后好久,句了还坐在那里想关于他的事。老朱从前是他的老同事,来往较多,他们之间究竟有过一些什么样的联系呢?句了回忆着,却始终回忆不起来。一切都是些无意义的碎片,是些做过后再也想不起来的琐事。句了觉得自己过去那几十年就是由这样一些碎片连缀起来的。

“有个人常来聊聊真好啊!”母亲在那边大声说道。

是啊,也许老朱的重大意义就在这里?还有竹器店的老板娘,剖鳝鱼的人,似乎在交流想法,还有母亲和妻子,涉及的都是一件事:去瓦片山上养蚕。那个人是存在于大家的谈论中,还是真的出现过?

五年以前,句了退了休,坐在破旧的公寓房前面的小院子里,心里就想着虫呀鸟呀的事情,还傻笑。后来城市里的建筑渐渐多起来,周围全被高楼大厦包围了,句了坐在落着尘埃的院子里,仍旧在想那些想过了千百遍的念头,只是偶尔有点感到古怪。那以前并没有人和他谈论,直到有一天,妻子告诉他遇见了长得酷似老朱的男人,从此与此有关的念头和事情便如雨后春笋长了出来。先是久违了的青虫忽然出现在门口的树上,又在一夜之间死掉,后来妻子在街上遇见那个人,再后来又由竹器店的老板娘将他大脑里那些混沌的事情清晰地讲了出来,于是他便生活在一种怪圈似的作用之中了。在这个怪圈里,母亲起着核心的作用,她成天躺在床上,却洞悉了句了心里的每一个念头。句了想,如果他从来没想过那种事,今天他还会不会与人谈论呢?正是因为这是从前无意之中开了头的事,现在便停止不了了吧。句了拿出老板娘给他的纸盒,放在耳边用力摇了几摇,蚕尸便发出“沙沙”的响声。

“我们两个看见的不是同一个人。”妻子说,“现在说出来这事就清楚了。”

“我觉得是一个人,这种事常有的吧,用不着分得那么清。”

“今天我又看见他,他说自从在桥上分手以后他还没和你见过面呢,因为总是不凑巧,这件事一定要想个办法才成。”

“妈妈怎样看待这件事?”

“妈妈什么都知道,你还不了解妈妈呀。”妻子眨了眨眼,嘴一撇。

现在句了感到了,无论他是坐在家里,还是走到街上,他始终是在别人眼皮底下活动的,因为这,他有点高兴,又有点不高兴,有点我行我素的自豪,又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沮丧。

“我明天就去市场买些小鸭子来养在这棵树下,挖个小池子,用竹子围个篱笆,以后每天挖蚯蚓来喂鸭子,说不定我还要买头小猪来养,那又怎么样。”他气鼓鼓地对妻子说。

“城里面是禁止养鸡鸭的,你想过没有啊?”妻子担忧地说。

“不准个屁,竹器店的老板娘还不是养了,别人能把她怎么样?”

“她是躲起来养的,很少有外人去过她的后院,连我也没去过,听说那院子里埋着她丈夫,为了不让那男人的阴魂骚扰她,她索性铺上水泥,她是一个做事果断的女人。”

虽然这样说了,句了并不曾去买鸭子,他远非那种说得出做得出的人,而是有点迟钝,有点踌躇不前,妻子也熟悉他这种秉性,所以也不当回事。睡在那边蚊帐里的母亲却关心着他的想法,纠缠不放。

“几时去买鸭子呢?”她从蚊帐里面探出头来,眼里显着洞悉的眼神,“那可是你的理想啊,这件事我和你都梦想过十几年了,现在你的头发也白了,实施起来还是那么困难。”她说着就要从蚊帐里挣扎出来,手里的棍子在地上敲得“哗哗”地响,她的一只脚也被帐子缠紧了。忽然,“砰”的一声闷响,母亲庞大的身躯从帐子里翻了出来,摔在地上,两腿像螃蟹一样划动着。

“妈妈!妈妈!”句了奔了过去,弯下腰凑近母亲的脸,“妈妈您没事吧?啊?您怎么就起来了,真危险啊。”

“所有的东西都缠住我的脚,”母亲勉强笑了笑,“你也是一样吧?没关系,我就这样过,你扶我一下,我到床上去。”

句了将母亲扶到床上躺下,床上的线毯被揉得皱巴巴的,散发着老年人的气味。在床的一个角上,也有一只很旧的纸盒,式样酷似竹器店老板娘送他的那一只,盒子里不知装的什么东西。句了为母亲掖好帐子,内心升起无限的愁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