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访(第2/6页)

好不容易挨到下班,走回家,在昏暗的过道里从包里摸索钥匙,这时二哥从看不见的地方跳出来,在我肩上拍了一巴掌,我吓得差点瘫倒在地上。

“哈哈!”他又拍了拍我的肩,笑着说,“你今天下班真早啊。”

“早吗?我觉得已经不太早了。”我苦着脸望着地,要往自己房里去。

“确实是很早呢。”他扯住我的一只膀子继续说,“我们姊妹总难得聚在一处,平时各人忙各人的,只有吃饭时才坐在一张桌子旁,虽说坐在一起吧,又并不交流思想。我想这是因为有父亲在座,看了他那副样子,谁还敢随便说笑。依我的看法,人老了,就应该知趣地退到生活圈子外面去,唯我独尊往往是适得其反。有时我免不了想,这个家,还像个家吗?沉闷、松散、不可理喻。再看看别人家,现在谁还像我们似的尊重权威……”

“你不是早不把父亲放在眼里了吗?干嘛危言耸听?”我厌恶地打断他。

“表面上是这样,你还不也是这样嘛。我们背着他就说他是一个老废物,好像谁也不注意他。可是我们真的不注意他吗?在餐桌上,我注意到你的膝头在发抖。”

我甩开他的手,一步跨进自己的房间。

吃晚饭时,泥姝在饭桌上大谈外面流行脑炎的事,声色俱厉地用筷子敲桌子。我偷偷朝父亲望过去,看见他猥琐地低着头在想心事。他往口里扒了几口饭就放下了碗,站起来要走。

“爸爸什么都没吃呢!”我大声说。“你们看,好多天了,他什么都不吃!”

所有的人都放下筷子,惊愕地看着父亲。

泥姝似乎很懊恼,责怪地说:

“爸爸是怎么回事?”

父亲似乎刚刚苏醒过来,瞪了大家一眼,鄙夷地昂起头回房间去了。

我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崩塌。我想起父亲房里那扇被他悄悄打开的门,不由得十分担忧,我感到同事中的传言与那扇门有关。为什么呢?因为父亲最厌恶外人进他的房间,所以早在二十年前就把那扇朝院子开的门封死了。以前,当他一门心思钻在故纸堆里时,我倒是很放心的。是什么样的老年人的疯狂念头使得他走出了这样一步呢?像父亲这样的人,要让他彻底退出生活是多么难啊。已经好多年了,他都静悄悄的不碍事,现在,所有的人都差不多习惯了的时候,忽然出现了这样的尴尬局面。或许我们根本不了解父亲;或许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做准备;或许是他头脑中膨胀的幻想使他丧失了一般的判断力。

同事们当中的传言还是没有平息下去,我感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这压力使我一天比一天恐惧而又厌恶。我想了又想,决心面对面地与父亲干一仗。我要当面抓住他,看他如何解释自己的行为,我又气又恼,实在想不通他为什么这么不甘寂寞。

天刚黑,我就躲在院子那一头的夹竹桃树丛里。父亲站在窗前,影子映在窗帘上,佝偻着背。我想起他那日益消瘦下去的脸,心里又有股说不出的味道。一会儿他低下头去,像是在剪指甲,又像是在摆弄他的手表。大约半小时后,他用一张报纸将电灯遮暗了,对望过去,就好像房里的人已经熄灯就寝了似的。我知道他没睡,我甚至仿佛听到了他轻轻的叹息声。我坐在带来的小板凳上,决心要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

月亮也隐到云里面去了,除了二哥房里一团贼亮的灯光,到处都是黑暗。就在我差不多快要打起瞌睡来的时候,父亲的那张门忽然怪响了几下,他朝门这头走过来,好像注意到了什么,头朝外探了几下又缩进去了,门还是半开着。我兴奋起来,果然他在等人,看来我的估计没有错啊。父亲为什么要向外人去诉说呢?他不知道说过的话一经传闻夸大起来,就会变得不堪入耳吗?也可能他并没有向外人说我的恶话,一切全是那个第三者的想象?按常理,家人(尤其是我)待他是很不错的,可以说和一般老人比起来他没什么可抱怨的。那么这个恶意中伤的家伙又会是谁呢?在我的印象中,父亲从来不出门,所有的亲戚和朋友在多年前就已经和他断了联系,现在我就是使劲想,也想不起谁还有可能与他来往。但毫无疑问,父亲一定和一个人见了面,正是这个人在我的同事们中传播流言,进行着诽谤的勾当。

我在树丛里坐了好久好久,也许后来我睡着了,也许我总在时睡时醒,总之,我没有看到有人去父亲房里。那门还是半开着,透出昏暗的光。在午夜之后,我看见父亲走到门边来了。他站在门那里,宽阔的背堵着门,正和屋里的什么人讲话。原来那人已经溜进去了,而我却在打瞌睡!我蹑手蹑脚地溜到窗户下面,将身子紧紧地贴着墙壁。父亲的嗓音有些沙哑,听得出来他相当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