窒息

歌舞厅失火了,年幼的两姐弟从浓烟滚滚的窗口爬出来,栖息在放置空调器的铁架子上。这个歌舞厅被建成教堂的式样,全部是麻石的外墙,窗口开在相当于三层楼高的地方,窗子下面光溜溜的,没有任何可以支撑或攀沿的东西。外面是寒冷的冬天,下着小雨,姐弟俩爬出来的时候穿着睡衣,赤着双脚。浓烟一阵一阵地袭击着他们,那是廉价装饰材料燃烧放出的毒烟,满街都是塑料的气味。十二岁的姐姐的脸像死人一样惨白,姐弟俩都紧紧地捂着鼻子,在浓烟的间歇里困难地呼吸。

消防车来了,这个城市的消防队员都是些出名的懒汉,到了出事地点之后才发现他们的喷水龙头坏了,喷不出水,于是又去抢修。熊熊的烈火烧得更大了。

“那上面有人!”几个路人向消防队员指点着。

升降机也是坏的,忙乱了一阵,他们拖出了一架木梯,想往窗口上搭。木梯太短,只能到达离窗口还差三四米的高度。一个队员将梯子放在自己肩上,想借此来升高木梯,但还是够不着。他们分散去找东西来垫高梯子。

浓烟的间歇越来越短了,姐弟俩看到了下面的一幕,他们的心在绝望与希望的交替中煎熬,而窒息的威胁是越来越大了。

消防队员们在附近没有找到垫高木梯的东西,只找到一根手臂粗的、前方带铁钩的竹竿。一个汉子爬上梯子,将竹竿的前端钩在放空调器的铁架上,叫上面的人顺着竹竿往下溜。这是很危险的,万一那汉子的臂力不够,竹竿从他手中滑脱呢?万一那铁钩挂的位置不牢靠,一下子松动了呢?姐姐犹豫着,弟弟茫茫然然地坐在那里忍受煎熬,等待姐姐作出决定。又一股黑烟从窗口冒了出来,而且特别长久,熏得两人几乎晕了过去,随之是短暂的缓解,短得几乎来不及吸一口新鲜空气,姐姐觉得自己要死了。

“快下来!快下来!”撑着竹竿的消防队员声嘶力竭地叫唤。

姐姐下了决心,她从铁架上挂下来,赤裸的双脚颤抖着触到了竹竿,她慢慢攀沿着铁架往下移。现在,她的生命是全部系在那个消防队员的臂力上了。她也只有这样,因为毒烟会使她很快丧生,因为她要为弟弟走出一条路来。她的双脚握住了竹竿,手指在麻石墙上擦出了鲜血。就在她全身的重负都压在竹竿上的那一瞬间,竹竿前端的铁钩滑落了,她连人带竹竿摔到了地上,脑浆顿时从她的头部迸流出来。十岁的弟弟在上面看到了姐姐的下坠,但他来不及细想,他什么也没想,甚至连害怕也没有,他只是紧缩成一团在那里等,等毒烟过去,等那极为短暂的缓解到来,他一动也不动,好像睡着了。

行人越来越多,有人跑到什么地方找来一床又大又厚的毯子,大家把毯子展开,一齐朝着上面的小男孩喊:

“快跳!往下跳!我们接住你!”

男孩还是一动也不动。也许是他看到了姐姐的下场,不再相信任何人;也许他是被毒烟熏坏了,全身瘫软;也许是他犹豫不决,觉得还是在上面等待为好。人们都觉得奇怪:在那么长久的窒息之后,随之而来的是极短的缓解,他怎么能够呼吸,怎么还没失去知觉。他坐在那上面已经有一个多小时了。

“跳呀!跳!”下面的人们还没有放弃,还在喊个不停。

男孩的一条腿往下伸了伸,大家以为他要行动了,都怀着希望,将毯子抓得紧紧的。没想到他又缩回去了,原来他是要活动一下筋骨。现在他恢复了抱头而坐的姿势,完全没有往下跳的打算。

“可怜的孩子,他完全失去信心了。”

“要不是那个消防队员,两个人都可以得救的,真是饭桶啊!”

这样大约过了一刻钟,人们收起了毛毯。大约他们也对能否十拿十稳地接住男孩的想法动摇了。万一像他姐姐一样摔死了,他们不也有责任吗?既然他这么久还没被熏死,是否他有在浓烟里呼吸的特异功能呢?跳下来与待在上面,哪样存活的希望更大,还是个未知数。

现在火势到了最旺的时候,从那窗口吐出的浓烟像一条黑龙一样冲向天空,短暂的间歇已经没有了。从那浓烟里,小男孩的身影隐约可见,可能他已经死了。

“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姐弟俩……”人们在唏嘘着。

像奇迹出现似的,消防水龙头里忽然喷出了大股的水花,射向起火的房屋内部。一个、两个、三个,一共有四个水龙头在喷水,大火被迅速地扑灭了。从歌舞厅里拖出了六具尸体,被熏得墨黑,全都是窒息而死。

人们如梦初醒,突然想起了窗口上的男孩。有人进入那个当街的卧房,将坐在铁架上的男孩抱了下来,他的赤脚耷拉着,脸部像煤炭一样黑。到了外面,那人将手探进男孩的胸口,惊喜地发现他还活着!他慢慢地睁开了痛苦的眼睛,看见了围着他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