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埋(第2/4页)

还没到他家就听见了婶婶的笑声。叔叔垂着头坐在房里,脚边放着一大包东西,包裹皮上还沾着新鲜泥土。婶婶正弯着腰翻看那些东西,口里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那些东西正是这些年里叔叔从家里拿出去的,全都面目全非,坏掉了。叔叔的表情很厌倦,望都不望一眼。

“他把金表遗失了,”婶婶说,“他把它胡乱地扔到这包东西里面,可能在路上滑出去了。他这个人,一贯粗心大意。”

婶婶的样子很高兴,她不再心疼那只金表了。她认为,既然叔叔将拿出去的东西都拿回来了,这就是说,他那种奇特的爱好已经消失了,虽然失去一只金表,可是人却好好地回来了,这比什么都重要,所以她特别开心。

叔叔的爱好确实是消失了,他再也不从家里拿什么东西出去,但他的情形却不容乐观。表面上,他还和原来一样,实际上内心却越来越不近情理了。

我到他家里去的时候,他再也没和我打过招呼,他好像完全不认得我了,在我面前走来走去,只和婶婶说话。他不光对我这样,对他自己的儿子、儿媳、甚至小孙子都是这样。有一天我去他家,我站在门外,听见他在里面说:

“那小子干嘛盯住我不放呢?你说他去坟地找过我,那只是为了满足他那种卑劣的好奇心,那家伙从小就这样,我算看透了他。”

我推门进去,叔叔显得很难堪,低下头什么也不说了。婶婶回过神来,拉我坐下,问长问短的。这时他们的儿子回来了,他是一个大大咧咧的汉子,说话随便。他凑在我耳边说:

“爸爸说你捡走了他的金表,你真倒霉,嘻嘻!”

我的脸涨成了猪肝色,霍地站起来就要离开,被婶婶死死地拖住。

“不要相信他的话嘛,谁会信他?一个疯疯癫癫的怪老头。”她说。

不久叔叔就把他儿子一家人撵出去了。婶婶哭哭啼啼,儿媳站在门口赌咒发誓,说他们永远不进这个家门了。叔叔冲了出来,一只脚上的拖鞋都掉了,指着儿子儿媳的鼻子破口大骂,还说出“家贼难防”这样难听的话来,他那种样子就像个老无赖。

然而令人想不通的是,叔叔一点也不在乎他的财产。他随随便便地将婶婶为他买的皮大衣扔进澡盆,弄得污浊不堪。他还将录音机放在厕所的地上,说是听音乐,后来又忘记了,打开水龙头,让自来水冲在录音机上,结果那台录音机报废了。他对婶婶说自己以前是蠢得要死,将一些东西看得那么重要,日日背包袱。

当我到他家去时,他就装模作样地来与我握手,好像我是初次见面的客人。

婶婶迅速地苍老了,眼里的神情空空洞洞,记性也越来越差。家里的摆设有些凌乱,上面落满了灰尘,凄凉的晚景已经显了出来,她似乎是认命了。她对我说,要是那一回让叔叔拿走金表,不和他争吵,现在一定要好得多。她这个人,往往事后聪明,对生活的前景从不做任何规划,怎么斗得过像叔叔这样深奥的人呢?说到这里,她觉得漏了嘴,赶紧又补充说,她可不是要与叔叔斗,从未有过那种想法,她只是要保护他。

“你说他挖了一个坑?”她忽然问我,眼里闪出奇异的光芒。

不等我回答,她又说:

“你想想看,这么多年了,将自己用过的东西一件一件掩埋,需要多大的勇气!我倒宁愿他是那种样子,那才可以理解。现在这算怎么回事?将东西全挖出来扔在家里,什么都不管不顾,翻脸不认人,还一味胡闹,像个老怪物。一个人活在世上,怎么能这样?你说说看看?”

她的神气苦恼已极,她面临极大的难题,可是我安慰不了她,只能沉默。

“你好啊,青年团员!”叔叔走过来对我说,他那一头乱糟糟的白发竖立着,有点奇特。

最近他总是叫我青年团员,我告诉他我已经40岁了,他就惊奇地大呼小叫起来,说:

“真有这么快吗?真是光阴似箭啊!不久前你还光屁股呢。我可知道你本性难改,你到这里来瞄这瞄那的,是不是想搞点东西走呢?”

婶婶一脸凄苦的样子,巴不得他马上走开,他偏不走,反倒拖过一把椅子在我对面坐下了,说是要与我谈谈心。

“这个小伙子,”他拍拍我的肩膀说,“与我们做邻居也有十几年了吧?那个时候他光着屁股到处乱钻,时常遭到我的痛打……”

“他是你的侄儿。”婶婶冷冷地打断他,“别装模作样了。”

“你并没有打我,相反,你时常让我坐在你肩膀上‘骑高马’,我很喜欢你。”我轻蔑地看着他的眼睛。

“胡说八道!你们两个人什么时候变成一个人了?说出话来一模一样。你们在一起商量什么呢?说到底,你还不是想来这里搞点什么东西走!”他忿忿地站起来,走进里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