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光进入黄泥街(第4/40页)

他们觉得这件非同小可的事必须要苦思苦想,弄出个眉目来。于是成天神情恍惚,悲观厌世,班也上不成了。都揉着胸口诉说:这种问题要是不弄清,恐怕性命都难保,谁还能上班呀。从那天起S就正式停工了。

一回家就反手闩了门,再也不开了。小孩嚷嚷要出门就抓住一顿死打,打过之后,气喘吁吁爬上阁楼,贼头贼脑从门缝里向外窥视,还假装弄什么弄出些响声来,看门外有什么反应。“出怪事的年头呀。”老人们摇着白头叹道。家里虽是火箱一般热也不开门透一透气了。每天半夜,家家都有一个穿黑衣的老婆子贴墙溜出去,探头探脑,窸窸窣窣地把什么东西弄响一下,或向水中投一块小石头,立刻溜回。每当婆子溜出去,那家的电灯就虚张声势地亮一下,立刻又黑了。

胡三老头仍旧不分昼夜地坐在屋檐下的马桶上,闭着眼不停地咕噜道:“造反……好!我在床上数蘑菇,那黑影就老是站在窗前,作出想要谋害的样子……有一个黑影!同志们不能大意……”

有一天,他女儿端起一便盆尿朝他颈窝里倒了下去,倒过之后,还怨恨地啐了他一口。

胡三老头的身子在湿衣裳里面一下子缩细了许多,像是化掉了许多肉,肚子也瘪了下去。“金龟子和黄鼠狼,”他痴痴地说,“王子光案件究竟说明了什么问题?我每天坐在这里睁圆了眼看,从来也没看见什么王子光。这世道没希望了,什么人总在那里瞎鼓捣。太阳不是已经滴下血来了吗?我看见的,什么事都逃不出我的老眼。天花板缝里长的黑蘑菇,你们弄来给我吃吧。”他弓起背,像猫一样打呼噜。

柏油马路上的黄水渐渐像开水一样烫人了。白天,马路上是站也不能站了。每样东西都像玻璃渣一样放射耀眼的白光,像要烧起来。小小的太阳像不动了似的,总在那灰蒙蒙的一角天空里挂着,有时也有一片梦样的云儿停留下来,将它挡住,于是人们大出一口粗气,说:“好了。”很快地,那云又跑掉了,大地重又燃起白色的烈焰。

太阳底下的黄泥街像一大块脏抹布,上面布满了黑色的窟窿。从那些窟窿里蒸发出一股股油污的臭气,也蒸发出数不清的绿头蝇子和花脚毒蚊。黑洞洞的小屋里,市民们懒洋洋地半合着眼躺在阁楼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用蝇甩子赶开停在脸上的绿头蝇子。有时又举起蝇甩子,向那爬上饭桌的鼠子大喝一声:“我还没死呢!”也有那种时候,高音喇叭嘶叫起来,震动了大气,也震动了市民的耳膜。于是趿着鞋,用大蒲扇挡着光,迷迷糊糊地踱到外面来,张起耳朵细听,但总也听不明了。含含糊糊中好像觉得是在讲什么关于全民皆兵的问题啦,关于脚上的鸡眼问题啦,关于怎样服用灵芝菌才能长生不老呀,关于指南针的发明权啦,等等。听完之后,确定与自身无关,仍旧举着蒲扇,趿着鞋回到楼上去。

“王子光到了城里呢!”宋婆拍着巴掌在马路上叫起来。

“好家伙!什么?!”所有的人都踢踢踏踏地跑出小屋,大蒲扇也忘了带,就光着头晒。

“王子光到了城里呢。”宋婆说,流着盐汗,吐着白沫,“原来真有这么一个王子光,根本不是废品公司的推销员,据说他的真实身份还在调查中。”

“真实身份?呸!”齐婆吐了一口泥屑,走过去用胯骨一撞,撞得宋婆打了一个踉跄。

“到了城里呢,”宋婆且退且说,“不过现在早已死了,像鲤鱼一样从三层楼的窗口蹦到马路上去了。现在还躺在马路上,脸上稀里糊涂的。那两条腿子全没了,腿子哪里去了?我找了好久始终没找到。”

“这就死了么?腿子总也找不到么?怎么回事啊?”全都眼巴巴地,不甘心地盯紧了那婆子。

“死了,人挤着,我也没看明白。”她摊开手,似乎也就这些话。

那天半夜区长潜入黄泥街的时候,只有朱干事家里的灯在街尾亮着,看去就像一只萤火虫。

区长用力敲了几下门,里面没有反应。“嘭!嘭!嘭!”他开始下死力擂,里面仍然没有反应。区长在门外转来转去,把酒糟鼻狠狠地贴在窗玻璃上,想要看出点什么来,但是徒劳。那窗玻璃上的灰太厚了,什么都看不见。后来他灵机一动,掏出一把小刀来戳那门缝,戳了一气,门缝越来越宽,透出的亮也越来越多,向里望去,朦朦胧胧只看见雾似的水蒸气。戳到有两寸宽光景,他就朝里面“呸!”地吐了一大口痰。立刻听见套靴踩水的响声,一下子门就开了一条缝,朱干事的蓬头像一只秃扫帚从门缝里伸出。“十五比十三,希望大不大?”他鼓着眼问,仍旧把住门,不让区长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