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泥街(第2/9页)

黄泥街人都喜爱安“机关”,说是防贼。每每地,那“机关”总伤着了自己。例如齐婆,就总在门框上吊一大壶滚烫的开水。一开门,开水冲她倒下来,至今她脚上还留下一个大疤。

黄泥街的动物爱发疯。猫也好,狗也好,总是养着养着就疯了,乱窜乱跳,逢人就咬。所以每当疯了一只猫或一只狗,就家家关门闭户,街也不敢上。但那畜生总是从意想不到的地方冲出来,行凶作恶。有一回,一只疯狗一口咬死了两个人,因为那两个人并排站着,腿挨在一起。

黄泥街人都喜欢穿得厚实,有时夏天了还穿棉袄,说是单衣“轻飘飘的”,心里“总不踏实”,要“沤一沤,省得生下什么病。”即算得了病,只要一沤,也就好了。有一年夏天,一个老头儿忽然觉得背上痒得不得了,脱下棉衣来查看,见棉花里面已经沤出了好多虫子,一条一条直往外爬。后来那老头儿果然活了八十多岁。每次小孩热不过要脱棉衣,大人就骂他:“找死!活得不耐烦了!”

黄泥街人很少进城,有的根本不进。据说原先没有城,只有这一条黄泥街,所以大部分黄泥街人都是街生街长的,与城里没关系。比如说胡三老头吧,就一辈子没进过城。每当有人向他提起这个问题,他便矇眬着棕黄色的老眼,擦着眼屎做梦似地说:“从前天上总是落些好东西下来,连阴沟里都流着大块的好肥肉。要吃么,去捡就是。家家养着大蟑螂,像人一样坐在桌边吃饭……你干吗问我?你对造反派的前途如何看?”

黄泥街的市民老在睡,不知睡了好多个年头了。日出老高了打开门,揉开惺忪的小眼睛,用力地、吓人地把嘴张得老大,“啊呀”一声打出个大哈欠。如有熟人门前经过,就矇矇眬眬地打招呼:“早得很啊,这天,早!好睡……”说梦话一般。一边吃早饭,一边还在睡,脑袋一沉一沉,有滋有味。看线装古书,看着看着,眼皮就下沉,书就掉,索性不看,光打呼噜。上茅坑屙屎也打个盹,盹打完屎也屙完。站队买包子,站着站着,就往前面的人身上一倒,吓一跳,连忙直起。泼妇骂街,骂着骂着,压压抑抑冒出个哈欠来,一个之后,又有两个,三个,还是骂,一骂一顿脚,一打哈欠。怎么不瞌睡?春光宜人呀,秋高气爽呀,夏天夜短呀,冬天不便做事呀,一季有一季瞌睡的理由。或者就干脆一直睡到中午,省下一顿饭,少吃的理由是消耗得少。从街头到街尾,小屋里,马路上,男女老少都在磕磕碰碰,东倒西歪,也不知怎么就混了一天,咂着嘴叹道:“真快!”真的,太阳又从街口王四麻家那烂茅屋顶上落下去了,一眨眼工夫!连好好想一想都来不及!好像才睡了一觉,却又过了一个季节。有什么办法,黄泥街又要睡了,家家关门闭户,一些人家还留着一盏昏黄的小电灯,一些人家只留着黑洞洞的窗户。而一到九点,所有的小电灯都要熄了。当整条街都闭上了最后一只小眼睛时,就仿佛整条街都从这城边上消失,找也找不到了。

黄泥街尽头,紧挨着居民的房子,立着S机械厂。

S机械厂是黄泥街的独生子。

S机械厂是唯一的在人们的心目中提高了黄泥街价值的东西。

厂里有五六百人,大都是黄泥街上的居民。

S机械厂是生产什么东西的呀?“钢球。”人们回答。每隔半个月,就有几十箱黑糊糊的东西从这个厂子里运出去。这种钢球是用来干什么的?没人答得上。如果硬要追问,就会有人警惕地盯紧你左看右看,问:“你是不是上头派来的?”如果还不走开,他们会继续说:“你对合理化管理怎样看?老革命根据地的传统还要不要发扬?”直问得你满脑子惶惑,转背溜走了事。

谁也说不清S机械厂的厂史。

它立在黄泥街的尽头,它是从来就有的。

S机械厂是从黄泥街生出来的,黄泥街上的市民讲起S来,总是讲:我们S是块好肥肉,鬼子们看着看着,就恨不能一口吞下去啦;我们S早就与上面有联系,我们这批人才都会要在黄泥街上小包车进,小包车出啦;我们S了不得,偌大的六栋车间何等威武,龙门刨的响声吓死过一个老婆婆啦;有人从城里面打洞,要挖空我们S的地基啦,等等。

其实那被锁在一张锈迹斑斑的铁门里头的S,是一点什么看头也谈不上的。只有一栋办公楼是新建的,但也早已蒙上了黑灰,结满了蛛网。楼里面又总是有一股茅厕的臭臊气。六栋车间全是黑糊糊的,是以前的居民住房改的,窗子又矮又小,像一只只鬼眼。窗旁扯着一些麻绳,麻绳上晾着一串串灰穗子。每当机床嘶叫起来,震动了大气,灰穗就如柳絮扬花似地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