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老的浮云(第3/28页)

一会儿台阶上响起了沉甸甸的脚步声,是她男人回来了,女人的声音嘎然而止。原来那女的一直在屋里对着木板壁说话?或许她是在念一封写不完的信?

吃中饭的时候,他用力嚼着一块软骨,弄出“嘣隆嘣隆”的响声。

“好!好!”慕兰赞赏地说,喉节一动,“咕咚”一声咽下一大口酸汤。

女儿也学着他们的样儿,口里弄出“嘣隆嘣隆”的声音,喉咙不停地“咕咚”作响。

吃完了,他擦着嘴角的酸汤站起来,用指甲剔着牙,象是对老婆,又像是对什么别的人说:“窗棂上的蜘蛛逮蚊子,逮了一点多钟了,哪里逮得到!”

“工间操的时候,林老头把屎拉在裤裆里了。”慕兰说,一股酸水随着一个嗝涌上来,她“咕咚”一声又吞了回去。

“今天的排骨没炖烂。”

“你吃的是里脊肉!”她吃惊地看了他一眼。

“我吃的是里脊肉。”他看着蜘蛛说。“我是说排骨。”

“哈!”慕兰作了一个鬼脸,“你又在骗人嘛。”

夜晚,在楮树花朵最后一点残香里,更善无和隔壁那个女人作了一个相同的梦,两人都在梦中看见一只暴眼珠的乌龟向他们的房子爬来。门前的院子被暴雨落成了泥潭,它沿着泥潭的边缘不停地爬,爪子上沾满了泥巴,总也爬不到。当树上的风把梦搅碎的时候,两人都在各自的房里汗水淋淋地醒了过来。

从学院毕业的时候,他剃着光头,背上背着一个军用旅行袋。汗从腋下不停地冒了出来,有股甜味儿。那时太阳很亮,天空就像个大玻璃盖,他老是眯缝着眼看东西。

“夜里我掉进了泥潭。”隔壁那女人又在尖声说话了,“到现在身上还粘糊糊的。天快亮的时候,‘咔嚓’一声,树枝被风折断了。”

他很是纳闷:为什么每次都是只有他一人能听见隔壁那女人的疯话?为什么慕兰听不见?她是不是装蒜?

慕兰在低着头剪她那短指头上的指甲,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你听到什么响动了吗?”他试探性地问。

“听到了。”她若无其事地回答,仍旧没抬头,“是风刮得隔壁的窗纸‘沙沙’作响,这家人家一副破落相,那男的居然还放了一个玻璃缸放在后面,里面养了两条黑金鱼呢,真是幼稚可笑的举动!我已经在后面的墙上挂了一面大镜子,从镜子里可以侦察到他们的一举一动,方便极了。我对他们养金鱼的做法极为反感。”

地上被践踏的花儿全都成了黑色。

他打开门,赫然映入他眼中的是隔壁窗口女人的头部。她也在看地上的残花,两眼贪婪地闪闪发光,脖子伸得极长,好像就要从窗口跳出去。

“花儿已经死了。”他用自己意想不到的声音轻飘飘地说。

“它已经过去了,这个疯狂的季节……”女人的嘴唇动了动,几乎看不出她在讲话。

“真是梦游人的生活呀,日里夜里……然而这么快就过去了。这些日子里,这些扰人的花儿弄得我们全发疯了,你有没有梦见过……”他还要再说下去,然而女人已经不见了。

在大玻璃盖底下,所有的东西都是一个个黄色的椭圆形,外来的光芒是那样的刺人,没有任何地方可以遮阴。

花间的梦全部失落了。

他踌躇着推开门的时候,她正坐在桌边吃一小碟酸黄瓜。桌上放着一只坛子,黄瓜就是从那里夹出来的。她轻轻地咀嚼,像兔子一样动着嘴唇,几乎不发出一点儿响声。她并不看他,吃完一条,又去夹第二条,垂着眼皮,细细地品味。黄瓜的汁水有两次从嘴角流出来了,她将舌头伸出来,舔得干干净净。

“我来谈一件事,或者说,根本不是一件事,只不过是一种象征。”他用一种奇怪的、像是探询,又像是发怒的语气开了口,“究竟,你是不是也看到过?或者说,你是不是也有那种预感?”

虚汝华痴呆地看了他一眼,一声不响,仍旧垂下眼皮嚼她的黄瓜。她记起来这是她的邻居,那个鬼鬼祟祟的男人,老在院子里搞些小动作,挡住她的视线。吃午饭的时候,老况看见她吃黄瓜,立刻惊骇得不得了,说是酸东西搞坏神经,吃不得。等他上班去了,她就一个人痛痛快快地大吃特吃起来。

“当我在梦里看见它的时候,好像有个人坐在窗子后面,我现在记起那个人是谁了……你说说看,那个泥潭,它爬了多久了?”他还不死心,胡缠蛮搅地说下去,“那个泥潭,是不是就在我们的院子里?”

“死麻雀是怎么回事?”她开了口,仍旧看也不看他,掏出手绢来擦了一下嘴巴,“这几天我都在屋里撒了杀虫剂。”她的声音这么冷静,弄得他脑袋里像塞满了石头,“哗啦哗啦”地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