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身世不明的人(第2/4页)

谁也说不清如姝的身世,她似乎是从远古时代起就生长在这片土地上了,这一点在她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里留下了痕迹。还有她那种不着边际的语言,总是使人不痛快。事实是,在漫长的岁月里,人们将她忽视了。到她来到分辨周围事物的年龄时,她就开始利用这种模糊不清的地位自行其是了,正好是从这个时候起,人们开始将吃惊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他们不知道她从何而来,何以竟是这个模样,更不知道她今后会要变成何种模样。而他,也是在这个时候与她路遇的。也许那就是如姝的全盛时代,因为她是那样的气焰嚣张,为所欲为,或者也可以说是天真无邪,甚至奸诈老辣什么的。他在孤独的青年时代对自己做过许多各种各样的估计,他认为自己这一生中一定会将自身的命运与某个与他同类的女人联在一起,他把自己看作一个“类”,在这个类里面只有他一人,所以他找到如姝之后,真是欣喜若狂。也许就因为他和她都确信不疑,这件事才得以成立。他和她的相识是在公园里的一张旧长椅上,当时他正在落日的余晖中打盹,她忽然就来了。她又薄又轻,像一片柳叶,她似乎在等什么人,很焦躁,不停地站起身来四处张望。隔了一会儿他才发现,女人并没有坐在椅子上,而是坐在离开椅面约一寸半高的空气中,他用力眨了几下眼,确定了这个奇特的事实。“人人都认为与常理相悖的那种种事情,在我身上每天发生着。”她说这话时并没有转过身来,她只是静静地端坐在空气中。周围没别的人,当然她在对他讲话。他稍一凝神来体会她的话,只觉得周身不寒而栗,奇异的联想源源不断。女人始终背对着他,使得他要确定她容貌的种种努力都属徒劳,直到后来有一天,他想起来要端详她,这才发现她早就在他的记忆中不时出现。“如——姝,”他一努力就叫出了她的名字,“你从哪里来?”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瞳孔不断地裂变。在深沉起来的暮霭中,她的剪影是那样的游移不定,一个老头将落叶扫得“哗哗”地响。有什么东西在他的里面爆炸了,他一下子变得面无人色。“等一等!”她简直是行走如飞。后来他开玩笑地告诉她,他还从来没有像这样追赶过一个女人,连男子也没有,她到底长着一双什么样的脚啊?她坐在他的膝头上,沉思地回答:“我也有类似感觉。我的确是有重量的,你感觉到了,对不对?这是一个永恒的考验吧。”她只是偶尔才陷入沉思。(其实并不是沉思,只不过是脑海空空,旁人看来就像是沉思的样子)。那时她的双眉变得十分修长,并且像小猫一样抖动她的耳朵。终于,在那所房子前面的梨树下,她对他讲了她是什么样的女人,他也对她讲了他是什么样的男人,他们彼此渴望给对方一种现实感。叙述是语无伦次的,但都浮动着鲜明的色块。他俩几乎是同时说出这句话:“你正是一直同我生活在一起的那个人,我俩在林子里观察鸟巢。”头上的树叶在中午的阳光中喳喳作响,给他们带来平和安全的氛围。他同样搞不清自己的身世,他一直到了三十岁才来考虑这个问题,结果是越考虑越糊涂,又由这糊涂中生出一丝清新的感觉来。他和如姝谈起这个,两人都觉得极为欣慰。“有时我也喜欢编造一点什么,”如姝说,“所有的人都用不着编造。我们可以假定那件事发生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两盏路灯之间,这很富有戏剧意味,按他们的说法,凡事总有个开始,你我不会无中生有地来到这个世上的。我的工作是深更半夜去敲陌生人的房门,我常问自己:为什么我偏干这个?我怎么会知道门里面有人?这是否来自一种遗传的本能?”“原来我俩从一开始就处在一种暧昧不明的地位上,”他说,“他们说起过对我的规定,好像是学者什么的。”“我偶尔也想想规定的事,立刻又心猿意马了。”“我连老鹫是怎么来到我生活中的这件事都忘了,也许这是与我的身世有关的,今后你可以细细地观察他。老鹫,这是一个关键性的问题,你看我就如此轻率地将他遗忘了,我总是这样散漫。在我的印象中,老鹫也是从来就有的,就像我的一条腿一样。”他俩漫不经心地在晒得滚烫的石子路上徘徊,心底里盼望着也许会发现与那件事有关的蛛丝马迹,那将为他们编造的故事提供激情。他们也知道它的到来有很大的偶然性,不必刻意追求,但总需等待。在路碑那里有一个浓黑的影子,那便是老鹫。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很快地从他们面前经过,男的滔滔不绝地说:“真情就如石沉大海,一切与它有关的都严守着沉默。总而言之,这完全是一场骗局。我们这里这种事已经够多了,该收场了,我们凭什么要去追究某个人忽发奇想在雨天里扔掉的草帽?在静默中来观察这个世界,才能获得真实的热情。”一列火车从他们旁边驶过,汽笛的鸣叫使得如姝惊跳起来,她在原地呆立了好久,直到最后一节车厢消失在远方。“我就是从那上面跳下来的,车厢门口画着一只鹰,当时你对我说,‘太好了。’”她痴迷地说,“这不会错,它是保留在最近的、新鲜的记忆里的。有那么一天,我和你像这样散步,彼此贴得很近,车子来了,我一抬腿就上去了,我一贯追得上火车,这事早就该对你说了。为什么我们散步的地方就有铁路呢?”她对他竟能从空无所有中挣扎着叫出她的名字来这一点大为赞赏,“很少有人能这么干的,这真是青春的杰作,所有的人都搞着刨根问底的伎俩,而你,凭着自身的蛮力几乎到达天马行空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