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窗(第3/5页)

天一黑下来,老头就在堆得密密匝匝的细叶香薷中打了一个洞。我们钻入洞中,把洞口封上,弄出惬意的响声,很快进入梦中。我周围满是飞舞的红蜻蜓,旋出数不清的光晕,每当朦胧中要醒,光晕又旋往更深的梦境。我弯下腰去,正想摘取一朵水仙,有人从背后猛推我一把。

“你不去看我的葡萄吗?”老人伤风的嗓子响着。

我们钻出洞口,宛如暗夜里的两匹老猫。

我的脚下又有了那种浮动的感觉。在地底的喧哗声中,一只闹钟始终叮呤作响。

一阵风刮来,是从未体验过的,彻心透骨的冷风。我弯下腰,捂紧肚子发出了呻吟。

“葡萄很好。”老人蹲下去,津津有味地咂着嘴,抓住我的手伸向暗处。我触到了柔软的、湿乎乎的一大堆,很像动物的内脏,还有股腥酸味。我惊跳,发出尖叫。

“一开始,”老人的手在黑暗中捏弄着他称为“葡萄”的那些东西,不断地送进口中去咀嚼,“它们移动得很慢,后来渐渐快起来。有一个冬夜,我看见那些影子停滞在屋顶。就是那一瞬,我第一次看见了彩虹,于昏昏欲睡的状态中。事情来得很突然,我竞没有完全醒悟,后来又复演了好多次,现在我已经习惯下来了。我的坑,就在这底下,你可以用脚触到它。”

我用脚尖一探,又触到那些柔软的、湿乎乎的内脏,那上面好像还长着细小的吸盘,紧紧吸住脚上的血管不放。我连忙缩回脚,用手抽打着脚背。

“我常常碰见这种事:我在墓碑间踱来踱去,一抬头,看见天上悬着一只通红的玻璃酒杯,昏浊的黄酒翻滚着泡沫,从杯边溢出来。我听呀听的,周围寂然无声,只有邪恶的泡沫在空中哗哗流淌。你不尝尝这些葡萄吗?”

他用冰冷粘糊的指头来触摸我的手。

我缩成一团,躲来躲去。

食人肉的夜鸟又来了,两只绿眼在空中虎视眈眈,翅膀哗啦哗啦地拍打着树枝向我扑来。我一躲闪,额头咚地一声与一个硬东西相撞,两把钳子紧紧卡住了我的腰。

“你说‘请’。”于昏沉中听见老人嘲弄的声音。

“请。”我稀里糊涂地脱口而出。

满地皆是黑色粗大的枝桠。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微光里,老人那暗蓝发青的、软绵绵的细腿依稀可见,很像肠子一类的东西。

我从半空向地下喷吐胃里的积食。

“这种舞蹈很狂热,”老人沉思着,“这是我母亲,她是一个不甘寂寞的人,每天夜间都要从那底下爬出来狩猎,她的脑子早被蚂蚁吃空了。你听:蓬蓬蓬蓬蓬、蓬蓬蓬蓬蓬!她要像这样跳一通夜,真是惊人的情欲。她有点粗野吧?她从来就这样,我一直感到害怕,现在倒好了。我的性格优柔寡断,招人厌恶,我一直想学母亲,徒劳地努力了一辈子。”

我心有余悸地回想着那两把钳子,一身痛得直哆嗦。夜鸟的瞳仁仍然浮在空中,一下子放大,一下子缩小,像在打什么信号。这里有一种虚假的凶险气味,我闻到了这个,沮丧得抬不起头来。

“那家伙紧盯我不放,我身上是不是有腐肉的味道呢?我们这里,所有的东西都要活到最后一刻。从那些影子停滞不动以来,我在心里把我的年龄算作一百零三岁了。我挖了许多坑和洞,由于我天生的性格缺陷,我总在犹豫,在那些坑和洞边踩出很深的沟槽,听见积水哗啦啦地溅响。中午的太阳照着石楠,影子又短又小,忽然,我看见了石榴树,闹钟在地底咔哒咔哒地移动了几下指针,又停了下来,天地间重又进入死境。转眼之间,我又改变了主意。”

“你是谁?”

“一个在墓地里挖隧道的老家伙。这里所有的东西都要活下去,直至变为透明的残骸,敲起来嘭嘭作响。刚才你正要摘一朵水仙,白云在上头,石楠在周围,风儿永恒地吹,闹钟叮呤响,你就要看见石榴树长在红土上,虚幻的花朵满树怒放。”

“我的母亲坐在浴盆里,头皮全部脱落。”我叙述着一件新发生的事,它像一枚幼芽从我的肺里长出来,弄得我的胸膛如此饱胀。

“噢,妈——妈。”他的声音饱含讥讽。

“炊烟从烟囱里袅袅上升,蒙灰的纱窗里面生着壁炉子;我的小弟今年四十岁了,我比他大三岁。”我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

我们又钻进那个枯草洞里。

我们被旋进深沉的梦境,彼此相隔很远。

树林尽头有隐隐的雷声,那是他在另一头打鼾。草丛里没有水仙,每一株矮地茶下面有一颗灰眼珠,不断地眨出露珠般的清泪。我捡起一颗眼珠,它立刻在我的掌心化为齑粉,还喷出一股烟雾。

我记得我是在盛夏来到这里,头戴草帽,白衬衫像燃烧一般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