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梅在一个太阳天里的愁思(第2/2页)

“今后我就睡在这里。”他从帐子里“嗡嗡”地对我说,“我在家里一个人睡惯了,跟你一起睡我总害怕,睡不着,我觉得睡在这里睡得安一些,你有什么意见?”

我含含糊糊地嘀咕了两声,算是回答。

他在那个阁楼上住了三个月,后来他忽然搬回自己家里去了。对于他的出走,我母亲始终保持沉默。自从他和我结婚之后,他和母亲的关系就明显地冷淡了。母亲不再和他在厨房里谈话,而是把他说成一个吃闲饭的人,一个耍猴把戏的人。

“当初要早知道他是这么一个耍猴把戏的人,我是怎么也不会把女儿嫁给他的。”母亲逢人就诉说。

我并不觉得老李从家中出走了,我认为他仍旧睡在阁楼上那脏稀稀的蚊帐里面,心想也许有一天会在里面讲起话来的。

这种情形一直延续到大狗生下之后。

在那以前我时常看见他在街上走,脸上的紫疱好像没有了似的,人也显得漂亮了许多。他已经不穿从前那套又短又小的衣服,而是穿一件做得宽松的短外套。他那种喜气洋洋的样儿完全是一副单身汉派头。结了婚的男人是一眼就能看出的,他们脊梁弯弯的,身子软塌塌的,完全没有什么派头,那时我想老李一离开我们家就变得漂亮了,当初要是他不和我结婚会是什么样子呢?

大狗生下后,他就开始了对我们家的拜访,他一来就钻进厨房,隔一会儿母亲就慌慌张张地跑出来,从门缝里向我房里窥视,在我假装没看见的当儿跑到隔壁房里,抱起大狗冲进厨房去了。

再隔一会儿我就听见厨房里传来往日那种“格格”的笑声。

这种礼节性的拜访持续了好多年。

有一回,我到外面去发信,碰巧在大门那儿碰上老李进来。他像从前没结婚的时候那回一样,吓得往旁边一蹦,板着脸说:“您好!”我假装没看见他,低下头走掉了。

我的母亲那时候已恢复了昔日待他的那种亲密态度。每次他一来,母亲就把大狗抱到厨房里去,然后她总要弄几样好菜给他吃。他们把门闩得紧紧的,生怕我知道,然而我还是闻到飘来的菜香,对他们这种故作神秘的态度感到好笑。

大狗满五岁那年,老李就不再来拜访了。而母亲,仿佛就因为这件事对我更加怨恨。她把紧靠厨房的一间堆房收拾出来,就住在那里面了。我想她住到那里为的是离我更远一些。

大狗这孩子我甚至不大感觉到他的存在,他完全是母亲一手带大的,他的身材也是又矮又小,我想要是长大起来,他脸上或许也会生出紫疱来的吧?他从小就染上了吃生大蒜的坏习惯,总是满口蒜臭。从前他和我母亲、老李三人躲在厨房里吃生蒜,还时常听见母亲在大声夸他能吃。“这小子将来说不定能当上将军呢。”母亲总喜欢自作聪明地对人说。大狗从来不叫我“妈妈”,而是像他父亲一样说:“喂!”每当他这么一“喂”,我总要心慌老半天,我的心脏病也许就是这么落下的。

三年来,老李渺无音信,我再也没有在大街上看见过他。在我的想象中,他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精干的、漂亮的小个子男子汉,走起路来又轻松又精神。他离开我们这一着真是作得聪明!

太阳就要落到堆房后面去了,母亲又在堆房里咳起来。她是这么咳已有两个多月,大概她自己也感到不会久于人世了,所以她把房门紧紧地闩上,为的是不让我去打扰她。邻居还在捣墙上那个洞。今晚要是刮起风来,那围墙一定会倒下来,把我们的房子砸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