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果园去!(第2/4页)

父亲每一次来果园对于他来说都是一次意外。也不知他从哪里钻出来的,忽然就出现了。那株苹果树在瘠薄多石的地里苟延残喘。每一年他都以为它要死了,可是春天里它又活过来。它那稀稀拉拉的枝叶竟然还可以招来小鸟呢。父亲将地上的小石子放进他带来的麻袋里,老眼里发出奇异的亮光。

“我和你的妈妈,我们俩种下了这些苹果树。那是春天里还是冬天?万物欣欣向荣!”

父亲做了一个含糊的手势。

“爹爹,你现在住在哪里?”他胆战心惊地问道。

“我四海为家。别的地方也有我的果园。不要以为……”

那一次,父亲似乎想炫耀什么,可是又没有说下去。两只乌鸦在周围吵吵闹闹,转移着父亲的注意力。不知为什么,只要父亲的注意力一分散,他的身体就失去了厚度,化为一个影子。他想说些什么来引起父亲的注意,可又想不起那句关键的话,只有暗暗着急。

“我,夜里很寂寞。”他说出的是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父亲是被熊咬死的。那时他还很小,只记得父亲背着猎枪欢欢喜喜地出门的样子。后来他也没有见到尸体。所以他十五岁那年在果园见到父亲时,并不那么诧异,就好像是他刚刚旅行回来了一样。

“嗯,我也是。”父亲回应他说。

他觉得眼前的父亲同他差不多年纪。那么,父亲是生活在一个时间停滞了的地方。他凝视着父亲默默地走开去的身影,心里有些遗憾。遗憾什么呢?每次他都是那样默默地走开,也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母亲在世的时候,他问过她关于父亲的事。他说,父亲带着枪,怎么一枪未发就被熊咬死了呢?母亲沉思了一会儿,突然发出笑声。当时他吓得落荒而逃。后来母亲说:“你不是刚见到过他吗?你可以问他自己嘛。我觉得,一个人有很多条命。”她说这话的时候镇静地坐在那里纺棉线。而他,心里很惭愧。

他是多么想参加同龄人的嬉戏啊。可是村里的年轻人都躲着他,仿佛他是瘟疫。

在这黑糊糊的下面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细想果园的那些片段。有时候,他摸着黏糊糊的手臂,感到那上面有阳光。那时天是很蓝的,一共有七种鸟到果园里来。山蚂蚁的巢被暴雨摧毁过一次,但是它们很快又在原地修复了它们的家。

当他假寐之际,水洼居然沸腾了,他听到泥浆中鼓出水泡的声音,泥浆中的人们惊惶地尖叫。泥水溅到他所在的干地上,溅到他身上,很烫。真奇怪,难道这底下有火山吗?人们好像是绝望了,他听出来大约有七八个人,他们都发出痛彻肺腑的哀声。不过即使是这样的哀声,里头仍然隐含了喜悦。再仔细倾听下去,竟然有点像颂歌。他躲避着滚水的浪头,思维紧张地运转着。有一件忘记了的事,几乎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他一定要将它记起来。他又不知不觉地开口了,但他说出来的却是:

“你们——还有我!我在岸上!”

浪头小了下去,水在退回地底,喧闹也慢慢平静了。传来长长的叹息声,所有的人都在叹息。他暗自思忖:可以在滚水里头生存的人,该具有什么样的皮肤呢?经历了刚才的紧张,他也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叹息。下面的人们就笑起来了,是嘲笑。他惭愧得想躲起来。就在这个瞬间,他记起了那件事:这个洞的洞壁上的一个凹口里面放着一盒火柴!谁告诉他的?谁也没有,他本来就知道这件事,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那么,他应该一寸一寸地摸索洞壁。既然有人将火柴放上去,那个地方就一定可以摸得到。这些日子,他已经在这干地上找到了一些枯枝,有些是埋在地里,要用手慢慢撬出来。

火柴,火柴!他多么想使用自己的眼力啊!他都怀疑他的眼力已经被废掉了呢。也许洞口就在他的头顶上方,是他自己看不见?!那太可怕了!小的时候他掉进土沟里,也是什么都看不见了。他恐慌地喊着爹爹。父亲在上头搓草绳援救他,一边大声对他说:“不要烦躁,那下面有好玩的东西,先玩玩再说嘛!”他哪里有心思玩呢?他吓得都快晕过去了。从那底下上来之后,他的眼睛过了好久才适应有光亮的世界。那是一次宝贵的经验,大概因为有过那次经验,这次掉下来之后他才并没有特别慌张吧。是坐在土沟里时,父亲从上面告诉了他关于火柴的事的吗?他不记得了。好像并没有。

然而在水洼的那边闪现出了蓝色的亮光,一闪,又一闪。啊,原来是有两个人在相互碰撞自己的头部。那两个头颅就像瓷器一样发出炸裂的声音,蓝火星飞向空中。这两个长着大头的人的身躯又细又柔软。他们很快又沉到水下去了,“呜呜呜”的哭声传来。他也想哭,心里却很高兴:既然他可以看见火星,那就说明他的视力没有丧失。有人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说:“我看他就是他父亲那个样子。”这句话又令他心潮澎湃了好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