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旅行(第2/5页)

他靠墙坐下来,破皮箱放在身边。

有一刻,街口那里出现了一辆人力三轮车,缓慢地往他这边移动,让他心里蠢蠢欲动。车子快到他这里时,那车夫突然掉转了头,重又往街口去了。他睡着了。

半夜醒来,身上湿漉漉的,一伸手摸到了绵羊,绵羊比他湿得更厉害。天上在下雨呢。那张门黑洞洞的。他站起来,活动了几下发麻的腿,提着皮箱去推门,推开了,进到屋里。他感觉绵羊也进去了,同他并排站在那里。宰杀的事并没发生。

屋里什么也看不见。这时女人说话了,是很悦耳的本地话:

“你随便吧,现在都一样了,反正已经溃堤了。”

绵羊变矮了,大概在休息。他往地上一坐,却坐在一张软凳上了。他感到很冷。他没经思考就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那年在堤上飞奔的那人是我还是你?”

“你还记得啊。是谁又有什么关系?我希望是你,可是没有证据。”

她走过来,要牵走那头羊。绵羊哀哀地叫,在他听起来简直惊天动地。

她把羊牵到后面去了,他想跟了去,走了几步就被一只矮凳绊了一个跟头。他于慌乱中听见酒店那汉子在讲话。

“怎么可以乱动呢?这里又不是旅馆。我告诉了你城里没有旅馆。你是想去救那只羊吧?没有用的。你倒是可以向后转,趁这个时候跑掉。”

“我年纪大了,跑起来太费力。再说我也好奇。”他说。

他听到外面雨下得很凶,便喃喃地念叨:“真是恐怖之夜啊。”

“你不想住在本地人家里,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

他怕再摔跤,就像猫一样慢慢爬动。他想回到门边,以便可以随时逃跑。他爬来爬去的,然后又站起来判断,但怎么也找不到那张门了。这间房无限地扩大了,黑洞洞的,也不知电灯开关在哪里。有一刻,他担忧着那只羊,不过很快又将羊抛到了脑后。

“黄昏的时候,是谁在广场上唱歌?”他问那汉子。

“是我。”汉子忧郁地回答。

“你用歌声向她告别吗?”

“你听出来了啊。我每天都要向她告别,你想想,这生活有多么可怕。”

“是够可怕的。可我还是羡慕你。我摸到我的皮箱了。”

“好好抓住你的皮箱。一会儿你就什么都抓不到了。”

他们沉默了。他在等那个时刻到来。他很想体验一下汉子的意境。他在脑海里更加美化了他的歌声,他感到如此地留恋这个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应该很久吧,屋子后部有了窸窸窣窣的响声。他注意地听着,全身像火烧一样。

一阵桌椅倒下的乱响。什么东西冲过来了,应该是那只绵羊。也许女人在加害于它。他往自以为是墙的方向避开去。他的双手没有摸到墙,却摸到了那张门。轻轻一推门就开了,他拼命在暴雨中奔跑。前方有小小的光亮,他追逐着那光亮。他一边跑一边想:皮箱已经丢掉了。

他跑了好久才到了那光亮处,却原来是河。河水在暴雨中翻腾着。到处是点点阴森的小光。他站在一个亭子下面,听见雨在渐渐小下去。那汉子又唱歌了,还是像在人群中唱,因为他隐隐听到了人群的欢呼。他再认真倾听,真的就从歌声中听出了那种永别的意味。他失去了皮箱,幸亏身上还有些钱,他不得不同这个诡异的城市告别了。但这不会是永别,他确信这一点。可他多么渴望自己也像那汉子一样,拥有那种永别的境界啊!

有人来亭子下面躲雨了,这个人也没有伞,浑身淋得透湿。

“您在这里听歌吗?”这个人的声音很柔和。

“对啊。您知道是谁在唱吗?”

“是我弟弟。他是中学生,却有一副成年人的嗓子。他瞒过了很多人,其实啊,他只有十五岁!”

“他用歌声向谁告别?”

“大概是向青春吧。这座城很伤感,外地人都不习惯。”

他还想问这个人一些事,但是这个人跑掉了。雨中传来他断断续续的声音:

“别忘了……再来啊……客人。此地有……良辰美景……”

雨完全停下来时,天麻麻亮了。有一个高大的人影出现在沿江大道上。他走出亭子,向那人影走过去。他越靠近那人影,那人影就越扩张,到了面前,差不多有四层楼高了。而且也不是人影,就是晃动的黑影。这时歌声又响起来了,是女中音,同二十年前收留他的那个女人的声音一模一样,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那是巨大的乡村剧场,没有戏台,就在平原上的一大块空地上演出。男女老少都围着那块空地。演员一律穿黑袍。他从外围挤进去时,戏已经上演好久了。他发现那些看戏的人并没有盯着剧场里的演员,而是都在走神,或者说都在紧张地等待着什么事发生。从他们的表情揣测,将要发生的事同正在上演的戏应该是没有关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