鲇鱼套(第3/5页)

汪妈深夜才睡着,在那之前,泡菜坛子响了四五次,然而并没发生什么事。后来她走到那个深坑的边上,明知有可能掉下去,还是犹豫不决,不愿马上后退。她倒没掉下去,只听到有人在下面这样说:

“狠一狠心,不就海阔天空了吗?”

后来她就睡着了。不过没睡多久,又醒来了。开了灯,看见房子里有些烟雾,莫非起火了?她穿好衣服和鞋,走到街上,再回转身来看木楼。不,没有起火,只不过楼上云妈的房里有火光,也许她在烧掉一些文件,要拆迁了嘛。汪妈知道有些人愿意将家中的某些旧东西烧光,免得留下痕迹。这云妈必定是那种人。

汪妈无目的地往前走,没走多远,居然看见饮食店门口亮着灯。一张孤零零的桌子旁,有个人正坐在那里,好像是在喝甜酒糟。他埋着头喝得欢,额头上大概已经出汗了。他抬起头时,汪妈认出他是此地的瓦工。深夜里,饮食店里没人,谁给瓦工的甜酒糟?

“汪妈呀,我们的好日子快结束了。我想不通,来饮食店门口坐一坐,有人给我送出来一碗甜酒糟!那个人是谁?我没看清,总不会是鬼吧。这种时候,喝一碗甜酒糟,出一身大汗,什么不舒服都没有了!”

他从口袋里拿出火柴棍来剔牙,眼睛盯着那张门。

“什么叫‘好日子’?你对鲇鱼套这地方很满意吧?”

汪妈和蔼地问他时,这位中年汉子就感到了茫然。

“满意?我没想过这种事。我害怕——要搬家了呀。我在这里住习惯了的,害怕是正常的吧?您觉得是不是?”

“不过你除了害怕外,是不是真的不想搬?”

“我?我不知道。我总是在梦里搬家的——搬过来,搬过去,搬过来,搬过去。我忙得浑身冒汗,这是何苦?总算有机会醒着时搬家了,心里又害怕。”

他俩一齐笑起来。汪妈感到那笑声在黑夜里特别刺耳。

瓦工还是盯着那张门,也许他认为还会有人从里头出来给他送吃的,他是那种贪得无厌的人。周围都是黑暗,只有这里有一小块亮。汪妈从瓦工身边走过,隐没到黑暗里。

黑暗里有很多悄声细语,忽高忽低。汪妈看见瓦工从桌旁站起来了,他的身体倾斜着,像要扑向那张门。他喝醉了吗?门吱呀一声响,汪妈所站的角度看不见门开没开。几秒钟后,那瓦工就扑进去了。门口那盏灯随即便黑了。汪妈想,瓦工有可能是看到她走过来了才特意从饮食店出来,坐在那张桌旁的。在拆迁的阴云之下,各种图谋若隐若现。

她绕着小路往家里走,有人匆匆地赶上了她。汪妈就着朦胧的街灯的光线仔细一看,看见一张陌生的脸。

“您认为那里面有很多机缘,会不会越进去越狭窄?”他说。

“你也是做瓦工的吗?”汪妈问他。

“差不多吧。我老是想留后路,但怎么也不能如愿。鲇鱼套这种地方太古老了,到处都是号角声,每个人都得拼命往前赶。”

“你说得对。”汪妈停住脚步,看着这个人点了点头,“拆迁后你有什么打算吗?比如开个瓷砖店?”

“不,不开瓷砖店。我这种人,只适合于卖那种看不见的物品。”

这时汪妈发觉自己又回到了饮食店门口,那张门半掩着,里面黑黝黝的。陌生人在桌子边坐下时,门口的灯又亮了。陌生人显得很累,他的头伏在自己的手臂上,眼睛张得大大的,看着那张门。汪妈觉得他内心在为什么事挣扎。

汪妈下决心回家了。她头也不回地走着,走得很快。

她终于到家了。开了灯,坐在饭桌边休息一会儿。

突然,她感到仿佛有人在外面拨她的门。声音不大,却持续不断。汪妈有点烦恼,本来她已打算再上床睡觉的。

她走过去打开门,看到第二个瓦工站在那里,忸怩不安的样子。

“我想同您谈话,可我又想不出谈什么才好。”

他说话时看着汪妈脑袋的上方。他真傲慢。

“谈你的买卖吧。”汪妈迅速地回应他,“你到底在卖什么东西?”

她没让他进屋。她想,这个青年人太不成体统了。

“我啊,我卖一些旧东西,说不清。每隔几个月,就会有人上门来谈生意。他们丢下一些钱给我。至于货物嘛,就在我的三言两语里面。有时我会有这样的念头:我是不是在出卖鲇鱼套?”

他显得很困惑,两眼发直。

“是啊,莫非你在出卖鲇鱼套?!”汪妈大声说。

瓦工很惊慌,转身就跑得没影了。汪妈捂着嘴笑起来。

她关上门,插好门闩,脑子里如同放电影一样掠过那些镜头。那是地裂的镜头,亮晶晶的石英叮叮当当地从裂口涌出来,全是些小方块。她感到头皮发麻,同时就有了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