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黄花(第2/8页)

我出院门的时候,黄花也溜出来了,一瘸一瘸的,胳膊在空中划着。她说让我看她的伤口,不过要找一个秘密的地方。她带我钻进一个土洞,我们在铺得厚厚的干草上坐下来。她将一层又一层的绷带拆开,那些绷带都被血浸湿了。最后,我看到戳出皮外的白骨,我差点晕倒。接下来我就不敢朝她的伤口望一眼了。她一边换绷带一边给我讲她的舅公。那故事模模糊糊的,在我的印象里,那舅公不是一个真人,而是一只老蟾蜍,住在村外的一个水洼里头。黄花说她从懂事那天起就每天都要去找她的老舅公。后来他死了,被埋在山上。但据黄花说,没有任何人看到尸体。开头一段时间,她还是每天去村外的水洼那边,想等他出来,后来才不去了,转而到山上去碰运气。我问她她的腿怎么办,她不以为然地说,总会好的。她又告诉我说她挖到了灵芝,因为怕家里人发现,就藏在山上了。她爸爸最不喜欢舅公了,说如果她再去那坟上,他就要打死她。她不想被打死,所以要瞒着家里的人。

说话间她的腿已包扎好了,我一想到她小腿处向外戳出的白骨就浑身发软。她推开我搀扶她的手,说:“你这个胆小鬼。”她这句话又使我回想起梦中的情景,难道那是真事?接着我又听见洞的深处有人在讲话,声音很小,很急,像在商讨有关性命的大事呢。我问黄花是谁在里头,她说里头没人,不信我可以进去摸一摸,这个洞很浅。我往里面走了三五步,果然就触到了洞壁。我又摸回来,可是黄花却像变魔术一样消失了,我再也摸不到她,也许她出去了。

我站在耀眼的阳光里,打量着这个丑陋的洞口。想来想去,我觉得黄花还是在里头,也许那里头有个秘密出口我没摸到?比如说头顶上?正在这时,什么地方响起了蟾蜍的叫声,我浑身起鸡皮疙瘩,于是头也不回地跑了。

黄花是在谁也没有注意到的情况之下长大的。在这样一个人口众多的穷村子里,谁会去注意一个不起眼的小丫头呢?黄花的爸爸妈妈属于那种胸怀狭小,偷偷摸摸的类型。这种人同你谈话之际总在偷窥你,担心你要害他。即使你帮了他的忙,他也犹犹豫豫的,怀疑你会抱着对他不利的目的。我们村里大部分人都是这种性情,也许是因为这里穷得出奇吧。然而到了黄花可以往外跑的年龄时,她却成了父母的心肝宝贝。说起来,她家里还有三个哥哥,乡村的风气是重男轻女,黄花怎么就成了宝贝了呢?黄花老在外面疯跑,这两口子就老是在外头寻找她。一到黄昏,总可以听到那老娘哭丧一般的喊声:“黄花——黄花——”黄花从来不答应,可她还是叫。其实黄花长这么大倒并没有真正出过事。有一回村里人看见她背朝上浮在小河里,以为她淹死了,赶忙去叫她爸爸。她爸爸也以为她死了,因为她不会游泳。他用钩子将她钩到岸边,她却睁开了眼睛。父母虽管不住她,却有一件事他们决不能容忍,那就是黄花去舅公的坟头睡觉。听说黄花出生时舅公已经死了,是得怪病死的,家里人谁也不愿提这事,因为不光彩。那人虽被深深地埋在地下,黄花的父母还是担心她被传染。某些神秘的传染病在乡下是最可怕的东西,黄花的父母想要黄花彻底断了去舅公坟上的念头。有段时间,为了防止黄花往坟上去,两口子干脆轮流值班,背一把凉椅去躺在墓旁,这一来倒很见效。虽然被宠爱,黄花在家里也得干活——谁家没有干不完的活呢?所以总得有人干。她爸爸还认为她干得越多越好。“双手不空着,就没时间胡思乱想了。”他在家里老说——这是黄花告诉我的。黄花说这话时神思恍惚地问我:“我爸爸是什么意思?”她爸爸的话是什么意思呢?她一问连我也没有把握了,那男人的一双贼眼在我脑海里闪烁。

我最讨厌的事就是剁猪潲,又费力又枯燥,恨不得一刀剁在手上成了残废,从此脱离了这个活计。我今天干这活的时候,黄花像影子一样潜入了屋内。

“小兰,我妈妈可能快死了。她在绝食。”

“啊!”

“她干吗绝食?这是第三天了。”

她其实并不担心她妈,她脑子里在打自己的主意。她告诉我说夜里她要上山,因为她爸守着她妈,怕她妈会出意外,这一来就没人管她了。我知道这种事谁也没法真正拦住她,可她为什么告诉我?是邀请我同她一道去吗?她没有邀请。我停了手里的活计,瞪眼望着她,她还是没有邀请我。她总是独自一人去舅公的坟上。

在这之前我绝对想不出一个绝食三天的人会是什么样子。女人的脸缩得像饭勺那么大,五官成了皱巴巴的一团。我看不见她的身子,因为被白布单盖住了。我的印象是,她再缩下去就消失了。黄花的爸爸双手紧抱着头坐在床边,紧张得发抖。他既不设法救妻子,也不同她说话,仿佛只是坐在那里等她死。黄花扯着我向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