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侣手记(第3/6页)

主人用炭笔画了一双眼睛挂在客厅的墙上,我一看就记起了那是谁的眼睛,那种死盯不放的特征给我的印象是极为深刻的。当他半夜里干完工作,从他那紧闭的密室里走出来,满脸疲惫和困顿时,他往往会在那张图画下面站立片刻,口里叨念几句什么。我想,主人等不来心中的偶像,只好以这种望梅止渴的方式同他交流。那黑人真是来无影去无踪,他这种行事的风度可把主人害苦了。从那天夜里的表现看起来,黑人也是一个心里痛苦不堪的人,这种痛苦使得他有点不像这个世界上的人,我的意思是说,他的痛苦已经同这个世界无关了。这同我的主人还是有区别的,我觉得我的主人虽然也很超脱,但他的痛苦似乎是因为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我虽然是一只异类的猫,能够冷静观察,但确实想象不出那个黑人会同芸芸众生有什么瓜葛。我感到他用双手扼住我的喉管时,那动作也是心不在焉的。也就是说,他不知道他扼住的是我的喉管。就是这样一个家伙,居然对我的主人有无穷的吸引力。

最初的冲动已经过去了,现在我的主人已经没有那么亢奋了,他进入了一种平稳的时期。每天,他躲在密室工作两小时,然后机械地打发剩下的时间。除了采购,除了偶尔一次去报社,他从不外出。这段时期报社的一名编务来过一次,他是一位面黄肌瘦的老者,来拿稿子的。老编务给我的印象很坏。大约是他的皮鞋底下钉了一口图钉,他进门后又在光滑的地板上乱踢腿,结果弄得地板被金属物划坏了多处。而且这个人不讲卫生,一身散发着酸臭味,还随地吐痰。一向刻板的主人却根本不计较这些,他亲热地将老编务领到沙发上坐下,还为他倒啤酒。看来他们之间的关系非同一般。

“他去过报社了吗?”主人发问的样子显得提心吊胆。“我问过了传达,传达说他只在大厅里站了三分钟就走了。”老头若无其事地啜着啤酒,眼里还闪出恶意的光,分明是看主人的险。

“你能肯定传达说的是三分钟么?”

“正是三分钟。”

主人颓然倒进沙发里,显然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编务老头已经走了好久,主人还在为刚才的信息而激动。我闹不清主人到底是为黑人去了他工作的地方而高兴呢,还是害怕他去那里。主人一激动就坐立不安,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着了。我看见他坐在沙发里头发愣,一坐就是两个小时,还不时地痴笑着,像捡到了什么宝贝似的。在他恍惚的这段时间,我可是遭殃了,他完全忽视了我的存在。有时,我饥渴交加,跳上他的膝头不停地叫唤,而他,对我的恳求无动于衷!情急之下我又自己试图去打开冰箱,然而那不是我力所能及的事。好不容易盼到他想起来要就餐了,我饥肠辘辘,爪子颤个不停,从他手里抢了一根香肠吃下去,但我再要吃第二根就没有了。他只顾自己吃,根本听不见我的叫声。主人的行为激怒了我,我是一个活物,不是一件摆设,我每天要吃喝拉撒,并且我在他的熏陶之下早就有了平等意识,我必须让他看到这一点!当我想到这里的时候,我决定奋起捍卫我自己的权利。我所做的就是在主人打开冰箱之际蹿进去,我要在那里头吃个痛快!

他没看到我,马上将冰箱门关上了。我找到他存放的油炸海鱼,立刻饱嚼了一顿。但我越吃越不对劲,可怕的严寒不但穿透了我的皮毛,而且穿透了我的内脏。很快我就寸步难行了。我蜷缩在食品搁架上,一会儿就失去了意识。我做了一个又长又困难的梦,梦中的天空里飞满了形状像冰花一样的蝴蝶,其中有两只摇摇晃晃地停在我的鼻尖上头,它们沾了我呼出的热气之后就化为两股水流顺脸流下,弄得我不停地打喷嚏。

这一觉差点要了我的命。我醒来时已经躺在主人卧室里的地毯上头。这是我第一次进入主人的卧室,我一直把这个房间称为密室。房里的摆设出奇的简陋,显出一种清苦的风范:硬木床、木椅、一个粗笨的书桌,再就是一个堆满了文件的书架。这个房里本来是有窗户的,但都被主人用夹板钉死了,一丝光都透不进来。右边的墙上支着一盏光线微弱的荧光灯,那是房里唯一的光源。我想开口叫,可是我的被冻僵的嘴和喉咙还没有恢复功能,而且我也动不了。

“你为什么也要学着像我一样搞这种把戏呢?前些日子我在家里上吊过一次,那可是由于心理上的需要啊。我是一个人,所以才会有这些怪里怪气的需要。你是一只猫,你就是再了解我,也变不成一个人。所以你是不可能有我那种心理上的需要的,你说对吗?你现在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了,我一看见你就觉得自己有罪。你不应该到冰箱里去,那不是你待的处所,要是你饥饿难当,你可以从我腿上咬一块肉下来充饥。为什么你不从我腿上咬一块肉下来呢?你的心太软了,这于你、于我都无好处,只会使我变得一天比一天更阴险、更冷血。我说的这些你听见了吗?你要是听见了,就动一动眼珠子,好让我放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