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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他们也和食客碰过好几次面,第一次是在门口,他们全都不认识他,视而不见地擦过他进了屋。后来我告诉他们这件事,他们全体起哄,说我弄虚作假,愚弄人,又说难道他们有着如此良好教养的人们,竟会认不出自己日夜崇拜的偶像?他们到这间房子里来,不就是冲着那位大人物来的吗?莫非我以为他们是些粗人?后来的几次都是这种情况:食客打开房门,严峻地看着这些闹哄哄的家伙们,他的目光就如秋风扫落叶似的,将这群人扫出了房间。毫无疑问,他们通过我的介绍模糊地感到了这位大人物,于是觉得很恐怖。但他们无论如何不能接受大人物就是这个样子,所有的人都认定这里头有鬼,认为这个人一定是个替身。关于他们心目中的大人物,他们一贯有一个完整的形象,那个形象和眼前这个人有几分相同之处,可决不等于这个人,这之间的差别太大了!我个人可以将这个替身当作偶像,那是我私人的事,他们大家决不认账。在食客到来的第一天,我老婆和邻居二碰见过他,我明明记得他俩凭直觉就感到了他,所以才那么匆忙地出走的。他们完全知道他是谁,只是不想也不能够承认罢了,他们心理上有不可逾越的障碍。现在我和他们俩谈起这件事,两个人都说记不清了。有这么回事吗?为什么他们一点也没注意到?又说当时门口的确站了个人,不过不是我所说的大人物,那个人是一个过路的,他们还和他聊了一会天。他们从家里搬出去的事怎么会和一个过路的有关呢?之所以搬出去,完全是为了成全我的事业,也是为了让大人物和我住得更宽敞一点。我究竟把大人物藏在什么地方啦?从真正的大人物住进我家之后,他们一直在观察等待,盼望自己与他会面的日期早早到来,他们坚信这也是大人物本人的心愿。可是他们很失望,他们看出我一直在兜圈子,含糊其辞,又想用一个替身,一个我本人的穷亲戚来打掩护,我还说那穷亲戚也修过鞋,这种摆架子的做法也搞得太过火了,这也说明我这个人有不相信群众的毛病。是我在把事情搞得万分复杂,将大人物的身世和特征吹得玄而又玄,同时又将他藏到阁楼上,不让众人看见他,当我这样做的时候,邻居二说他看出了个中的秘密,这个秘密就是:我本人对那位大人物的真实模样也是心中没有数的,我不能确定某一天来的那个人是天才还是骗子,又怕别人抢先对他加以审查,这才采取了避人耳目的做法。总之我的出发点还是好的,我的确在追求一种真实的理想,在这一点上,我与他,与我老婆是很接近、很一致的,我们三人都在努力实现自身的价值。今后我们三人要相互支持,相互提供情报,以便取得事业的进展。他和我老婆心里完全明白,与大人物见面的那天指日可待,他们重视的不是这个,这没有什么了不起,他们一生中什么人物没见过?他们重视的是追求的过程,这才是最有意义的。从第一阶段对我的教育感化,到目前这个阶段对我的个性的塑造,他们俩已走过了何等漫长曲折的路程!难道这不是奇迹吗?谁能说发明家本人比他俩更为重要呢?如果我要偷偷摸摸,搞秘密行动,那也很好,他俩不计较我的工作方式,他俩理解我的苦衷,在必要的时候,他俩还打算放一颗烟雾弹,加强我的神秘性呢!

刚才我好像是在讲周围的群众与我的关系,我还没有谈论过他们与我的朋友食客之间的关系。要谈这个问题似乎有很大的困难。迄今为止所发生的一切,都是表面上以我、实际上以食客为中心的。一涉及到大人物,所有的人都兴奋起来,振振有辞,并以极大的热忱来投入与大人物有关的某项工作,孜孜不倦,奋发努力。他们的行动似乎表明他们大家与我和食客有一种天然的紧密关系。我不由得想到:食客已经到我家来了很久了,他有时露面,有时不露面,在他露面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认出他来,所有的人都把他看作我的穷亲戚,一个街道清扫工。在他不露面的时候,真奇怪,大家都能清楚地说出他的特征,也能说出他对我所起的作用。比如我搞烹调时,人人都叫好,再比如我在饭桌上用一条腿独立,大家也说是我的创新,他们还一眼就认出食客带来的修鞋工具,作出种种设想。每当他们谈论起他来,就仿佛是谈论自己的家人那么熟悉。在最初,我与食客的相遇还是通过众人的介绍呢!简直可以说是他们将他派到我家里来的。尽管这事的发生很突然,有点暧昧不明,尽管我从那以后再也没见过叫做“桃子”的大汉,有一件事我却是记得清清楚楚的——是他们把我带到那个黑屋子里去的。我时常想:大家也许都认识这个食客,至少是曾经相识。可能是漫长的岁月冲刷了大家的记忆,也可能是食客的面貌大大改变了,还可能是有人愿意将他想成另外一副容貌,现在明知他就是那个人,硬是故意装作认不出。大家都谈论着他的事情,但又不敢与他见面,见了面或不认识,或逃跑了事,这种局面是我没有料到的。因为不甘心,我做过多次努力,要大家与食客见面熟悉,可是人心莫测,我招来的往往是一场嘲笑痛骂。他们不见大人物的面,他们说,他们不能容忍由我来将大人物介绍给他们的做法,任何人介绍都不行。谁也不能小看他们的眼光,他们也不能相信任何人的包办代替,他们自己有很好的判断力,而且需要那种高度自然和谐的会面方式,比如在小路上或山谷中不期而遇,闪电式的目光的交叉等等。食客本人的思维方式是自相矛盾的。一方面,他自恃清高,从不与外面这些绕着他转的人进行对话,还时常将我的某些行为与他们等同起来称之为“庸俗”,似乎他一贯独善其身,出污泥而不染。他多次告诫我:在我的发明与周围人之间,要有一条不可逾越的界限,这样的发明才是真正高级的发明。另一方面,食客又于无形中对周围的人们卑躬屈膝,命令我和别人同样地生活,还命令我将自己的发明送交他们检验,以此来确定是否为人所需要,从而进一步确定发明本身的价值。我不能理解的是,他本人并不感到这种矛盾的困扰,他在混乱中镇定自如。举个例子说吧,有一天上午,他关起门来慷慨陈词,痛骂这些人愚昧无知,附庸风雅,还说任何发明都与他们无关。到了下午,他又忽然斥责起我的懒惰来,他说看见我工作上拖拖沓沓,畏缩不前,想想看吧,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得到任何人的赏识,因为我没出成果,没东西给别人赏识。我比起他从前的一个学生可差远了,那个聪明的家伙一夜之间征服了整个世界,人人对他顶礼膜拜,人人需要他,只因为他是那么的脚踏实地,又有干劲,不像我整天飘浮于人群之上,自以为高人一等,以至看不见别人的需要,一味做些空泛的思索,又懒懒散散,不善于传达给人,终于到了无人过问的地步。过了几天,食客将我从屋子里赶出去,逼我“走向外面的世界”。那一次,我在郊外的林子里昏头昏脑地转悠了一天。起先没碰见人,说心里话,我也害怕碰见人,我不知道我要怎样走向人群。假如迎面来了一个熟人或生人,我应该向他谈些什么呢?谈钓鱼?谈烹调?谈衣着?他肯定认为我俗不可耐。那么谈鸡蛋壳上搞的名堂?谈在餐桌上金鸡独立?他会说:“是的,你很幸运,因为爆了个冷门!”后来我的确在林子边上碰见了一个人,这个人我记不起他的名字了,他挽着我的手,提议要与我推心置腹地谈一谈,我还未开口,他就很严肃地责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