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认识论的领域里冲刺读《神曲·天堂篇》

第七歌用上帝对人类的双重复仇这个例子,清楚地说明了认识论发展的阶段性。双重复仇就是认识的两个阶段:从自发的同情心到主动的自我解剖。认识的发展中,爱与自我牺牲的基调始终不变。首先,上帝为了让人类知罪,献出自己的儿子耶稣。这个复仇类似于良心发现、不自觉的自我忏悔、折磨的初级阶段。人心被唤起了同情,但恶依然存在,所以复仇不可能彻底,因为人还可以将罪恶的原因推向外部,反正有耶稣为他们承担。认识要前进就必须进行另一次新的复仇,在这个复仇里,上帝让人们自己面对了死亡,一切恶都要由自身承担了。这是更为严厉的自审、自戕的精神活动,人上升到了艺术境界,只要行动,身体就发出光焰。让内心遭到撕裂,让人看见自身的卑劣,这就是上帝的第二重复仇的内涵。只有精神上经历了炼狱的人才可以窥破其间的奥秘。双重复仇的方式也正是艺术表演的方式。超越了自发同情心,人表演着自我牺牲,并在这种无止境的表演中直接与神相通。

“因此上帝必需依他自己的途径,

使人类复得他们完美无缺的生命……

因为上帝拿出自己的身体,

使人类能够重新提举自己,

比仅是颁赐一纸赦罪令更为慈悲……” [116]

对犹太人的惩罚同样也是上帝对人性的“提举”。光有同情心还不足以赎罪,自戕才是自救的途径。就是为此耶稣才降为人,为人性提供表演的舞台,也使人获得不朽的本质的。作为今天的读者可以从诗中体会到,虽然作者是有神论者,但他的每一种表演,都可以从中找出对称的人性的涵义,这是因为所有的诗人都是彻底的人道主义者。诗人的世界观,正是基于这种永无止境的人性探索。因此这里表面叙述的是宗教起源,我们却可以从中看出文学的规律,而这个规律,已经在这部史诗中不断得到昭示。

“你们的生命却由至尊的‘慈爱’,

不假媒介而赋给的,上帝使它产生爱,

因此它此后永远思慕上帝。” [117]

这里的上帝完全可以看作精神理念。人的生命的特殊属性使人成了会爱的动物,并通过奇妙的自我牺牲的表演将永恒的爱发扬光大。这是上帝的特殊恩惠,也是人性中固有的伟大。

第八、九两歌探讨的是欲望的走向。在魔鬼肆虐的下界,当人只能无所作为时,人是否应该颓废?这两歌中诗人通过“说”来层层展示灵魂。表面说的是社会、历史,实际涉及的却是那个谜一般的自我。金星是欲望之星,当人对身体的欲望处于完全无知的状态之时,罪恶就泛滥了。上帝的启蒙就是教导人认识自己的欲望。不是消除它,而是为它导航,使其转向。俾德丽采诱导着“我”不断发问,寻根寻到了精神的故乡,并将欲望转化为精神的画面向我演示:

谁若看见他们飞奔的速度,谁将认为:

从寒冷的乌云降下的狂风或闪电

和他们相比,都显得缓慢而停滞。

从那些最前面的火炬中间,

发出了那么美妙的和散那歌声,

从此我再也摆脱不掉再听一次的渴念。 [118]

这些火热的美丽的精灵却来自罪恶的大地,他们在如此崇高的地方为自己、也为同胞忏悔。人欲横流的景象是可怕的,然而那却是精神跋涉的必经阶段;在一切希望均已死灭的地方,在腐败的罪恶的肉体之上,出现了奇迹般的灵光。精灵们无一例外地同下界的人们共呼吸、共苦难,当他们用开口叙说罪恶的举动来诘问人性时,他们就变得越来越美,其内部矛盾导致的旋转舞蹈也越来越急速而优美。每说一次,他们就改变一次容颜,获得更多的活力。金星天的秘密就在这里。除了下面那个黑暗王国,没有任何其他王国可以为精灵们提供激情之源。这些光焰灼灼的星体同他们的下界母体之间的联系的确有些神秘,灵肉分离到如此程度也很难以理解,但只要他们开口说话,那个古老的矛盾就会清晰地呈现出来。如诗中描述的那样,精灵在同下界世俗王国的交流中马上会变形——“他变得比以前更为巨大,更为光辉!” [119]

反过来,这颗情欲之星又加剧了下界的矛盾,因此诗人说:“那美丽的居伯罗女郎射下了痴情。”这一来一往的发射是灵肉分离后相互作用的奇异图象。在现世生活中,欲望只能在混乱中发挥,其过程漫长而黑暗。但只要心中有天堂,高悬的明镜就会始终观照着人的欲望,使其在恶斗中变形,在奔跑中转向,从而不断破掉旧的模式,生长出新的事物。金星天,这个已经升华到天庭的欲望之星,她的作用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