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卡夫卡(第3/41页)

整个第一章是内心矛盾慢慢展开的过程。投影的形式为K与看守、监督官、房东、毕小姐等人的冲突。在冲突中K第一次为法所钳制,又为摆脱法而挣扎。这种外部审判反过来又成为内心审判的观照,层次分明,逻辑清晰,将我们带往一个立体的世界。

2.法的态度的层次

K接到电话通知要去参加初审,通知的方式表明了法的态度。一是审讯必须时常举行,K必须到场,而且要求他参加时要头脑清醒;二是时间的安排并不严格,可以随K的心愿而定。口头通知里的这两条大意似乎相矛盾。更加矛盾的是没有说出来的那些无言的要求。法既没有告诉他具体的审讯时间,也没有告诉他详细的地址,法好像在沉默中对他说:一切都取决于他本人的自觉。那么前面的严厉又是怎么回事呢?这正是法的方式。法所要求于K的是自由的审判、是自觉的审判,而不是限制的审判、被动的审判。也就是说,K在被审判的外部形式下,自己的内心要发动一场对于自己的审判。在这样的双重审判中,法给予K真正的自由,以让他体验法的实质。

K寻找法庭的过程就是他克服身上的惰性、用直觉战胜思想框框、反其道而行之的过程。没有坐标,没有明确的指引,没有逻辑可循,一切都遵循心底的那种神秘欲望,一切宛如在梦中发生。法只是牵引着他,要他积极主动,要他不要放弃,也要他不耍小聪明,不对自己虚伪。说不清的氛围充满了暗示,法因为看不见摸不着才无处不在。法在对K严格要求的同时又对他没有要求;法并不曾牵引他,法任其自然。K耍过了小聪明,又虚伪过了;他刚刚处于绝境,法庭就突然找到了。大约是被他在现场犯下的罪所吸引过来的吧。原来法并不阻止犯罪,还怂恿犯罪,只不过怂恿的方式别具一格;原来法离不了罪,如同鱼离不开水,只有罪的临近才使它偶尔露出峥嵘。像K这样罕见的被告是法多年经营的成果,一旦抓住了他,法永远不会放过。K的这种寻找是真正的自由之旅,短短的一刻浓缩了整个一生的经验,前来投奔法的他,身上那过人的意志已在寻找中可见一斑。表面上犹豫不决,实际上由直觉带路,这是K的派头。似乎每一步都要反复思量,都没有把握,其实每一步都遵循了内心深处的愿望。

模拟的法的审判开始了——审判永远只能模拟,K今生不能与真正的法谋面。法问的是永恒的老问题:你是谁?法不要求K回答,因为口头的回答没有任何意义。法用这个使K蒙羞的问题激怒K,让他进行犯罪的表演,这样他就用行动回答了这个古老的问题。他的答复是多么精彩啊!这一场践踏法的爆发令在场的每个执法人大开眼界,也让他们体验到魔鬼般的痛快,法居然可以被这样践踏!他的行动正是法所企盼于他的:让他在疯狂造反的瞬间清晰地感到自己仍在法的钳制之中。不管多么疯狂,最终还是做贼心虚,而不论多么做贼心虚,到了下一次又还是要重蹈覆辙,继续疯狂。这就是法的意志。K的这一次演讲是由他个人唱独角戏的大幽默。他无师自通,于懵懂中将这人间的最高机密发挥得淋漓尽致。当他这样做的时候,法降临到他的心中,法同他频频地神交,给予他源源不断的灵感,既让他战胜,也让他彻底溃败。他口若悬河,内心通明透亮,他那些亵渎的雄辩,从反面证实了他心底对法的虔诚。反抗不就是服罪的表现形式吗?就因为承认其“有”,才会反复不断地强调“无”,从这强调中获得近乎歇斯底里的快感吧。在这场与法的对抗中他战胜了谁?他战胜了他自己,结果是古怪的,也是理所当然的。预审法官最后给K的忠告里肯定也包含了对他的赞赏,他不可能完全不受K的感染,观众们不是受到了强烈的感染吗?但是K可不会这样条理清晰、没完没了地去琢磨。法高深莫测,远不是他能琢磨得透的。因此,管它赞成还是反对,他豁出去了。

向内的追踪

在同法交战的过程中,向内追踪与叩问的过程同时展开,这两条主线是完全吻合的。

首先,K决定认真对付他的案子了。就因为那人在电话里通知了他吗?当然不完全是。种种迹象表明了他心里不愿意承认的事,他要采取行动了。他打算自觉革命,九点以前赶到那个地方。他这一着是屈服的一着,他自己却认为是在对抗。为了独立对抗,他拒绝任何人的帮助,要单凭自身的力量使自己得到解放。不过到底应该对抗还是屈服,他也没把握。这是个大问题。所以他一边不想一分不差地赶到那里,一边终究又加快了脚步,以便尽量在九点钟赶到。可见在此处起作用的不光是判断力,隐藏的造反者在反复问他:法到底有还是没有?如果没有,干吗要如此认真对待?如果有,干吗不依法行事?依法行事就是依这个造反者的爆发力行事,这在后面寻找地点时就充分地显露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