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但丁(第4/9页)

有了美德之后,便会产生俾德丽采似的无畏。

“既然你想深究这一点,

我要简略地对你讲,”她回答说,

“我为什么不怕来到此地。

凡是具有伤害力的东西,

才是可怕的;其他的就不,

那些东西并不可怕。” 9

俾德丽采这里谈到的“那些东西”,是指人身上泛滥的恶(比如三只猛兽,比如凶恶的幽灵),换句话说也就是指人的原始生命力。人一旦意识到恶,那恶就受到了钳制,并且会在理性的引导下转化为善。代表着最高理性的俾德丽采以善或美德的面貌出现,而真正的善是无所畏惧的,她可以同任何令人胆寒的恶抗衡而不受伤害:“你们的不幸接触不到我;这里熊熊的火焰也烧不到我。” 10 万物之中只有人才具有美德,但这个美德不是用来限制人的自由的,反而是促成人达到真正的自由体验的根本。当人痛斥自己那无意义的世俗生活,将自己逼得无路可走之际,是对美德的向往导致他进行那致命的一跃。在这一跃的瞬间,新天地就出现了,人的生命于是背离恶的轨道,不断以善的形式展现其辉煌,世俗生活也重新获得了丰富的意义。所以说俾德丽采高高在上,是“我”旅程中的福星。“我”则是俾德丽采的实体,她必须从“我”的实实在在的人生体验中汲取她生存的营养,否则她将因苍白而消失。当“我”在昏沉的地狱中进行自我搏斗时,俾德丽采这颗福星的光芒就更为明亮耀眼了。俾德丽采从哪里来?当然是从“我”的心灵深处走出来的,“我”原来就有她,现在才看见她。看见了她,“我”才大胆地选择了艰险荒凉的地狱之路,为的是回“家”,也是为了向天堂跋涉。俾德丽采通过浮吉尔让“我”看透肉体的虚无,使“我”变得意志坚定,在不归路上探索到底。斩断肉体的羁绊却原来是为了创造一种新的灵肉结构,让肉体更好地发挥能量,真正成为人达到自由的桥梁。深谙其中奥秘的浮吉尔,既心怀矛盾,又胸有成竹,显露出实验者的真实心情。

与美德相对立的人性中的卑贱是人性中的基础,它永远与美德同在。就为此,美德便意味着痛苦。俾德丽采从那高高的处所将她心中永恒的痛传给了“我”,正如上帝将自身永恒的痛传给撒旦(琉西斐)一样。“我”在发挥这痛苦中,便实现了俾德丽采的心愿。

“哦天国的遗弃者!卑贱的种族!”

他在那可憎的门槛上开始说,

“你们心中为什么怀着这种骄横?

‘天意’的归趋决不能阻止,

并且还要时常增加你们的痛苦,

为什么你们要对他违抗?

与‘命运’抵触又有何益?假使你们记得,

你们的塞比猡为了这样做,

仍然忍受着下颚和喉咙剥了皮的痛苦。” 11

这正是天国的意志与卑贱原始的撒旦之力交锋的写照。天国意志以毫不妥协的姿态横扫障碍,撒旦却要忍着被剥皮的痛苦负隅顽抗。明知是上天规定的命运,仍然要以自动找死一般的愚顽去挑衅,这里面也许隐藏着极深的大智慧,或者剥皮的酷刑原本就是撒旦所追求的体验?当“我”跟随浮吉尔进到死亡之城内部时,问题的答案就全清楚了。天国的意志是属于人类的自由意志,她在对“恶”的否定与全面体认中实现自身。她将一切“恶”转化为善,将人生的价值拔高,也为自身注入活力。充满了烦恼和苦刑的场所,正是自由意志得以实现的场所。人“自找”的刑罚在实施中带有浮吉尔所说的这种特点:

……一件事物愈是完整,

它所感到的欢乐和痛苦就愈多。

虽然这些受诅咒的人决不会

达到真正的完整,但看起来

后来总要比以往更接近它些。 12

只有那些在心底将尘世的享乐的性质看穿了的人,才会来追求这种令人喘不过气来的、阴森森的自由(或曰“完整”)。这并不是说,要将尘世的享乐全抛弃,过一种禁欲的生活;而是说人要在发挥本能之际建立起另一种生活,使它与世俗生活两相对照,相互渗透与干预,这样的人才是有理性的人。就是这种内心自省的机制产生了自由的体验,否则人只是肉体或精神的俘虏,并没有什么自由。

第十七歌中那次“奇妙的向下飞行”是一次真正的自由体验。被浮吉尔从悬崖下的虚空中召上来的怪物,是肩负着带领“我”去体验自由的任务的。

看那尖尾巴的凶猛的野兽,

他穿越山岭,突破域墙和剑林,

看那糟蹋全世界的怪物。 13

这个怪物却有着正人君子的面孔。一次创造是由生命力的奋起来达到的,怪物基利恩模样丑陋,浑身洋溢着恶,所以能冲破理性的樊篱,进行奇妙的飞行;这同一个怪物却又有着向善的本性,这就使得它的飞行成了有目的的飞行,即在毫无参照物的情况下从虚空中接受关于方向感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