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之舞(第3/4页)

到底是如何掉下去的?这件事我回忆了又回忆,仍是茫然。那时我似乎是来到了隧道的尽头,看见隧道外面一片白茫茫。我拿不定主意自己是出了地面呢,还是仍在地底下,我更拿不定主意前方哪边是“上”,哪边是“下”。这时就连蚯蚓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退回去更不可能。我已经说过这条隧道窄得刚好容下我的身体,所以我也无法在洞口掉头,这是非常危险的,几乎等于找个借口“掉下去”。当然,在经历了漫长的旅行后,我到达了目的地。这真是我的目的地吗?狮子在哪里呢?现在就连狮子也不再出现在大海之上了,那里成了一片死海。

时光不断过去,我仍在原地。可是我怎能老在原地呢?这里的土不能吃,有很浓的石灰岩的味道,而我从未绝食过这么长的时间,现在我浑身无力,快要晕过去了。也许就是那一瞬间我产生了一不做二不休的决心,才掉下去的吧。就在我坠落之际,狮子出现了,那么大,却又那么轻灵,占据了我的整个视野。他的鬃毛,啊,他的鬃毛……后面发生的事我不记得了。我似乎是在某个阴沉的岩窟里,有东西在空中晃荡,一会儿是一只脚,一会儿是骷髅头。那是我最后的记忆。也许发生的事太不堪回首了,我就将它忘记了。有时我想,也许发生过真的死亡?那个岩窟,会不会是爷爷的墓呢?什么东西那么不堪回首啊?

反正我醒来时,已经在自己的耕地里了。我的上面有蚯蚓,我的下面有蚯蚓,我的左边,右边都有蚯蚓。他们不耕地,他们在静静地等我醒来。我一醒来,弄出响声,他们就慢慢地有了动静。我听见他们在激动,他们那柔软的身体叩击着泥土,发出“嘀沥、嘀沥、嘀沥”的响声,就像下雨了一样。那一刻,我陶醉在这净化灵魂的雨声里头,我真想冲破隔开我们的泥土层,同这些黏乎乎的同伴拥抱一下呢。哪怕他们弄得我身上全是粘液我也心甘情愿啊。不过我没有这样做,因为我知道,我,还有他们全体,我们都不习惯这种表达方式。我们是内敛的动物,习惯于在孤独中传达激情。土地是多么柔软贴身啊,我奋起耕了十几米远,我的同伴们也追随着我,我们就像在海洋里游泳那么自如(当然,我承认,我从未到过海里)!啊,让我往深处耕,我要将我的耕地扩大一倍!我再一次做垂直的耕耘,我那些同伴也追随我,有的还耕到我的前面去了呢。就在这样激情的耕耘中,我们听到了狮子的吼声。我,还有我的同伴,我们全都停下来了。那声音好像是从一个石窟里头发出来的,震得土壤微微抖动。狮子到了地底?我记起了我从隧道口掉下的瞬间所看见的风景。难道狮子本来就在地底,荒原上的他,只不过是一个影子,他的许许多多影子中的一个?我们都在吼声里沉默着,我们想要听懂这吼声的含义。但他吼了几声又不吼了,我们还来不及分辨呢。我们只能使劲地回想,回想,想得脑袋里面变成了空白的一片。这样的思考并没有什么结果,然后,仿佛约好了似的,我们又一齐开始耕地了。我们将自己搞得精疲力竭。我一边耕地一边梦见石窟里的狮子,总是那张无比巨大的脸,银白色的鬃毛发出太阳一样的光,刺得我眼睛睁不开。有谁在我耳边抱怨说:“我不能动。”谁呢?难道是狮子?狮子怎么不能动呢?只有我爷爷才不能动啊!那么,狮子就是爷爷?啊,我的思维完全乱了,我想不下去了,但我的感觉还在,我感到了他,他在那底下,正憋着气,他要爆炸了。我的这个梦真长啊,我在梦里吃下的土真多啊。“嘀沥、嘀沥、嘀沥”的声音又包围了我,他们又在叩击了,我感激得想哭。

我再次出地面时,所有的萤火虫都已经死光了,月光撒在大地上,一派浓浓的葬礼味道。我爬上老杨树的枝头往平原那边看过去,我看见那边空空荡荡的,只是偶尔有一只飞鸟的影子掠过。狮子王国失去它的主人了吗?不。他还在,他看上去同那块石头融为一体了,就那么一动不动。他的鬃毛不再发光,他的全身都变得晦暗了。难道他死了吗?雷声渐渐由远而近,月亮隐没在黑云后面,狮子的形象有点模糊了。忽然,他化为一道闪电,从那岩石后面射出,划开变黑了的夜空。他将天地照亮了,可他失去了自己的形体。这令我怀疑,他原来的形体是真实的吗?炸雷过后,又一道闪电……再一道!都是从岩石那里射出。现在就连雷声也不响了,天空被这些闪电照得雪亮,那偶尔露脸的月亮已失去了光芒,几乎都要变黑了。这是什么样的专横啊,我不忍看下去了。我下到地面,那雪亮的电光颠动着大地,是的,它肆意地将地上的石头啊,树啊,小山包啊簸来簸去的,我都不敢看了,我再看就要晕过去了。我闭上眼,摸着爬着回到了家。即使在下面,仍然隐隐地听到地面的动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