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潮(第3/4页)

小潮走进厨房时,看见雨苗正在灶上做饭。大门闩着的,她是怎么进来的呢?回想最近发生的事,小潮记起,几乎所有的人都不从大门进来(因为大门上了闩),都像是飞进来的。但他们自己,都说是原来就在这屋里的。

“我在你家住了好久了。你没注意到我将你的这一桶空心面条都吃光了吗?”

雨苗的声音嘶哑。小潮想,她是夜里将喉咙哭哑了吧。

“还有别的人住在我家吗?”他问。

“我想应该有吧。不过我看不见他们。这种事你最清楚吧。”

雨苗招呼小潮一块吃面条。吃完后,她将碗筷收拾好,就提着喷壶到院子里去给黄菊花浇水。当小潮也来到院子里时,却不见雨苗。小潮想起雨苗的事,心里很不安。这个小女孩已经自杀过三次了。每天傍晚,她都像风筝一样飘来飘去。她几乎是凭着意念就可以双脚离地。当她飘来飘去时,她那憔悴的母亲就站在自家门口,有气无力地喊道:“雨……苗!雨——苗!”小潮觉得,雨苗的母亲做这件事就像例行公事一样。小潮打开大门,看见了雨苗远去的身影。她在大街上一贯走得很快,有种果断的风度。小潮感到疑惑:雨苗那几次自杀是真还是假?他打算下次遇见她一定要亲自问问她。爹爹在世时雨苗从未来过家里,她害怕爹爹,是不是因为她同爹爹太相像了的缘故呢?这两个人都属于精神亢奋,不怎么睡觉的人。小潮闩上门,回到院子里,他看见那瓦罐里居然换上了清水,里面还放了空心面条。是雨苗干的吗?雨苗怎么能够同时分身做好几件事呢?还有,龟是不是回来过呢?地面上有它爬过的新鲜痕迹,但小潮并未见过它的身影。大概雨苗见过它了,所以才送面条给它吃吧。

有一夜,小潮睡在盥洗室里头。虽然他搬进屋里来睡之后就再也没听到过那些女人的哭声,可是夜里并不安宁。只要开窗,就老觉得有东西飞进来,哪怕躺下,也有羽毛状的东西在脸上拂过来,拂过去的。当他被骚扰得烦躁起来时,他就像爹爹当年一样去过道里踱步。往往刚走了一圈,就看见某个房间的灯亮了,待他进入那个房间呢,又什么都没发现。由于这些房间弄得他的神经过于紧张,他才生出了睡到盥洗室里头去的念头。盥洗室很宽大,行军床摆在正中,周围是澡盆,洗脸盆和马桶,各式各样的龙头一律漏水。小潮将洗脸盆和澡盆里都盛上一点水,这样,他就可以在滴水声中入梦了。不过小潮的梦也并不宁静,梦境是滚烫的沙漠,他的嘴唇裂开很宽的口子。爹爹也出现在沙漠里,爹爹责备他,说他浪费了很多很多水。他感到自责,感到绝望,于是坐在沙子上一动不动了。头顶的烈日正在吸干他身体里头的水分。

他一连在盥洗室里头睡了三夜,夜夜梦见爹爹,看来盥洗室是爹爹的领地。爹爹总是黑着脸责备他,说他不珍惜水,说他这样做是“自掘坟墓”。第四夜,他修好了所有的笼头,将它们关得紧紧的,爹爹就不来他的梦里了。他梦见的是一个湖,湖心岛上长着苍天大树,湖边也有很多古树和古藤,古树的枝桠伸向湖面,藤萝落入水中。这是他从未见过的风景,他居然被感动得流出了热泪。有人使劲摇他,将他摇醒了。一个脸上有很多痣的男子站在他上方。

“我是下半夜到的这里。你看,现在太阳都三丈高了。你这屋里的时间过得很快!”

小潮想起来了,这个人是四舅。四舅在小潮八岁时掉进一口井里,尸体始终没有打捞上来,后来只好将那口井封死了。他伸出白得像纸一样的手来摸小潮的脸,小潮吓得呼吸都停止了。还好,小潮感觉不到他的手。他记起刚才在梦里,他倒是确确实实感到了他的推搡,他多么有劲啊。

他好像知道小潮在想什么,他说:

“我的臂力这么好,是长年累月练习的结果。你想,单靠手臂的力量从30米深的窄井下面爬上来,那有多么难!”

“四舅,你是如何掉到井里去的呢?”

“还不是因为好奇心。就像你……小潮,你很喜欢水吧?”

四舅说话时,身子就在原地扭动起来。小潮让开一点,瞪眼看着,只见他渐渐矮下去,终于成了摊在地板上的一块布。小潮弯下身去摸了摸这块毛蓝布,它还带着四舅的体温呢。

“你说,你是不是很喜欢水呢?”四舅的声音在空中逼问他。

“是啊。”小潮的声音有点犹豫。

“春天已经来了,你去找水吧,小潮。”

“上哪里去找?”

“就在屋里。这屋里啊,什么都有!院子里不是还有一口废弃不用的古井吗?”

小潮浑身颤抖,他害怕。他走出盥洗室,来到母亲的卧房里,他将门闩上了,免得四舅追随进来。母亲的床头柜上摆着她的巨大的针线盒,那里头有各式各样的顶针,缝衣针,扣子,还有彩色丝线。丝线的种类那么多,令他眼花缭乱。单是鹅黄就有十来种,色泽由浅至深,还有金红,桃红,玉绿等等,每一色系都有好多种。母亲生前就困在这几百种色彩里头。当她绣花时,总是面临挑选丝线的难题。“小潮,我的眼花了,你替我挑一种蓝,这种蓝啊,带一点烟灰,可又不是灰,是真正的蓝。也可能要用两种丝线来配。”她这样对他说。但是小潮一点也拿不定主意,他看了又看,最后挑中的不是蓝丝线,而是两束橙色的线。母亲很高兴,夸奖他有眼力。檀香木的针线盒怎么会那么大呢?里头一层又一层,数不清的格子,除了放缝纫用具,还放些别的,比如手表的零件啦,老花镜的镜片啦之类。小潮担心丝线受潮变色,就将它们一层层拿出来透透气,拿到下面,他的指头触到了一点硬东西,拨开一看,原来是一只蝎子的尸体。蝎子仰面躺着,在金光闪闪的丝线里头显得异常美丽,小潮都看呆了。于是他将拿出来的丝线重又放回原处,盖上盒子。他发出一声叹息,感到似乎捕捉到了母亲生前的某个隐秘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