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之营造(第2/4页)

难道所有的工作都是种应付,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吗?是,又不是。每一项工作的初始,它都力求完美无缺,从不马虎了事;只不过它的初衷无法坚持到底,总是半路动摇。不可思议的是这一次次失败的打击并没有摧毁它的根本信念,它总寄希望于新的工作,盼望“这一次”的努力会有根本不同的效果。无穷无尽的自我怀疑的确破坏了它的一部分工作,但决不能改变它对地洞的态度。它有时离开地洞,也只是为了从外部对它进行更冷静的观察,以增强信心;不过它从不在外久留,因为只有地洞才是它魂牵梦萦的地方,才是它存在的意义。这早已与它结为一体的理想的乐园,可以随地打滚和酣睡的仙境,谁能和它比?除了它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地洞又确实是不完美的,致命的缺点处处可见,时常使它羞于审视自己的劳动成果;而彻底的改进又只能在想象中和梦中来进行,接触到现实,马上显出自己体力上和思维方式上的无能。如果它不想放弃,唯一的出路就是苟且。它苟且过来了,这并不是说,它那种追求完美的认真的工作态度有所改变;它改变的只是一个又一个的具体想法,放弃的只是一个又一个的具体目标;它的目光投向未来的希望,而未来总是没有尽头的。就这样期望着,期望着,在身后留下一件又一件残缺的工作,而每一件有缺点的作品上无不体现了对于完美和永恒的向往。用残缺来体现完美,用权宜之计来体现永恒,这是它无意中的创举。地洞本身就是一个最大的残缺的建筑,它无法将它建成一个空洞,便只好以现实的材料来苟且。从这个意义上说,活着、挖掘,都是权宜之计。它只能用这权宜之计来向那未知的永恒挺进;从这个意义上说,它也是摒弃死亡的,因为死亡是过程的终止,是通向完美之路的努力的放弃。它所关心的,全是生命本身;它对彼岸的事不感兴趣,只愿在生的挣扎中体验死亡,而不是被动地实现死亡。

二、曲折的交流

我们也许要问,让那空洞留在精神的领域里不是更好吗?既然无论造出什么样的洞都不能满意,既然总在绝望中鄙弃自己,为什么还要动手来进行这庞大、复杂而又没有任何益处的工作呢?虽说挖地洞是为了消除来自内心的恐怖,可是还有比这更好的办法去做到这一点啊。在挖洞造洞的行为里面,一定有种隐秘的兴趣,这种兴趣就是它力量的源泉,致使它能够将这又痛苦又诱惑的工作持续下去。从一开始它就告诉我们,它并不是出于害怕才造洞。我们看过它的洞内设备和它的劳动之后,可以推测出它造洞是为了表达内心的理想,而交流的对象只能是外部世界——它的兴趣的对象。所以不管自己是否承认,从一开始造洞的行为就有与外界交流的企图包含在内。它竭力使自己相信,地洞是藏身之处,绝对容不了任何人进入;而我们则看到在它那些自相矛盾的行为中,在它的潜意识里,它实际上是盼望着某个具有非同寻常的本领的家伙闯入的。不然为什么要留下那个假洞呢?不然为什么会有造洞一举呢?造洞就意味着在身后留下它,肉体总有一天会消失,地洞却不会那么快地消失。留给谁看?当然是留给外界来发现。然而外界是不会懂得洞的奥妙的;这奥妙来自它那深邃的、无法言说的内心;双手表达出来的还不及内心的十分之一,所有的销毁、再造、修改等全是出自内部的那个模式的要求。尽管这一切,我们仍然要说,它对外界肯定不是完全不抱希望的,它对外界是一种十分矛盾的心情。这一丝现实中的希望维系了它终生的兴趣和努力。

真是奇怪的小动物啊!它那曲折阴暗的内心蕴藏了如此大的热力,将一个不可实现的妄想用了一生的时间来追求,来表达,而表达的形式竟然是通过封闭与隔离来体现。确实,任何外界都不可能完全重温它当初的梦,因为他者的梦是无法重温的,因为所有的幻想都是一次性的。但是领略了它修建地洞的激情以及支配这激情的精神之后,我们难道不会产生一些另外的幻想,另外的梦境吗?我们的梦境难道不会在某个特定的点上与它的梦境接壤吗?

与外界的隔绝是源于对外界的过分兴趣,是为了把整个世界,归根结底是为了把自身的存在弄个水落石出;不仅要弄个水落石出,还想把这一切告诉外界,心里又最怕外界误解。将这样一种看法安到这头羞怯的小动物身上似乎有点牵强,然而却是事实,被它的表白所遮蔽了的事实。不然也就不会有这一大篇表白了。我们从它罗罗嗦嗦的表白中可以看出,这是一头很爱表现自己的小动物。那种对拥有的欲望,那种独占的冲动,都是先前在外界时爱表现性格的延续。如果有一天表现欲消失了,地洞也就不会再营造下去。不可否认,在营造中那种根深蒂固的怀疑时常导致它产生毁灭自己的创造物的冲动,又由于对创造物极端的不满意,就更害怕外界看见它,只愿独自一个来欣赏。而创造物一旦存在就成了对象,而它自己就变成了外界,所以这种欣赏仍然是一种与外界交流行为的折射。地洞,不论它多么隐蔽和巧妙,终究是会被外界发现的,这一定曾是它隐秘的希望。这种希望不断活跃在黑暗深处的它的脑海中,使思想不至于僵死,使肢体不至于颓废,也使暗无天日的封闭处所可以在想象中与广大的外面世界相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