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爱(第3/4页)

我们已经说过弗丽达心底并不反对K对理想的追求,她最初就是因为K的追求爱上他的。不过这追求一旦超出了一定的限度,比如说,超出了她的控制,她的爱就转化成了恨。她看到K利用小男孩作工具去追求,便想到K对她自己的利用,于是气得要命。她的态度前后不一。难道一开始她就不知道K对自己的利用吗?当时她为了促使K来利用她不是还有意抬高过自己的身价吗?而她自己,不也是看见了K的利用价值才坠入情网的吗?她不也是要利用K来实现对克拉姆的爱吗?我们看见她那铁一般的原则里有很多缺口,她和K就是从这些缺口所在之处来享受人生短暂的幸福的。原则的墙阻碍着爱的发展,把人弄得神经兮兮;但又正因为有了这些墙,才有了这阴郁动人的爱情绝唱。还会有谁像艺术家这样来爱呢?墙是爱的坟墓,又是将爱提高到天堂品位的唯一尺度。所以K就对她解释了“利用”之不可避免性与合理性。只要两人有共同的理想,手段的恶劣与方法上的不同又有什么要紧?(潜台词:离开了恶劣的手段又怎样去实现纯洁的理想?)

从K这方面来说又有了意想不到的发展。K当初爱上弗丽达与他的追求是一致的,后来追求变得肆无忌惮,利用的对象也就很快超出了未婚妻,甚至情欲也有可能转向,背叛将成为不可避免。弗丽达对此当然早有预料,老板娘也早就告诉过她。她还知道K不会听她的劝阻,因为谁也阻止不了他。他们之间关系的结局只能是破裂。在任何事情上都比K领先一步的弗丽达随之采取了主动。然后就轮到K来愤怒了,有点迟钝的K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失去了弗丽达的爱。也可以说,这一场昏天黑地的爱终于告一段落了,我们的乡巴佬又要去寻找新的下凡的仙女了。

破裂的原因

表面的印象似乎是,两人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埋下了危机的种子,破裂是迟早的事。而一进入两人的那种氛围又觉得,弗丽达大可不必马上与K分道扬镳。不是这么久都磕磕绊绊地过来了吗?应该在斗争中求同一嘛。是什么原因促使弗丽达下决心的呢?原来是因为K的注意力转向巴纳巴斯家,因为爱情上出现了新的对手。由此推测,弗丽达的隐退是得到了克拉姆的暗示的。也许她和K的这场爱情马拉松已经拖得太久了,情欲也不再像往日那样炽热。克拉姆希望看到的一定是火一般的肉欲,充满了挑战的猎奇,从未有过的新鲜感,就像弗丽达与K一见钟情的那个夜晚。这爱情对于精力旺盛的双方来说都有点儿老了,更新的时候到来了。所以在分手前夕,弗丽达恶毒地攻击巴纳巴斯家的两姐妹,甚至夸大她们在K心目中的地位,表面上是责怪K,谁又知道她的真实用意呢?看来她是借指桑骂槐来突出奥尔伽与阿玛丽亚,让充满了反叛心理的K果真将注意力完全转移到她们身上,来完成克拉姆交给她的任务。至于她扑向助手的怀抱,那也是为了煽起K的嫉妒情绪,使K已经有点冷下去的爱最后一次变得浓烈。弗丽达说K“不知道什么叫忠贞不二”。她说出了K的本性,这本性经她一强调就更突出。她派出两个助手去巴纳巴斯家监视K,只是为了确定K的犯罪事实。而她自己,在经历了这样多的苦恼之后,也需要休息了;她要回到“自己人”当中去,她要在现实中消融,回到从前的位置,在那里将幻想当生活,因为克拉姆交给她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K将对理想的追求当作生活,但他不是村里人,他不能像弗丽达那样在抽象的爱当中度日;对于他来说,爱一定要有肉欲做基础,也就是说,要追求就要有现实中的对象,这个对象可以是弗丽达,也可以是奥尔伽。他自己在村里没有身分,因此只能依附于一个有身分(哪怕这身分多么微不足道)的人,他的追求才能进行。不过就是在追求中,他的身分也总是在真实与虚幻之间,他似乎不是一个实在的人,只是一股冲力。又恰好是这种虚幻感在促使他不断向前冲,不在任何一点上停下。他那非同一般的爱情生活就是他体内冲动的形式。因此可以肯定,他很快又会找到新的对手,重新振奋,将他自己与城堡那种真实又虚幻的关系再次建立,全心全意投入新的追求。

在弗丽达与K的爱情生活中,克拉姆模糊的面貌一直到最后才露了出来。在这之前,弗丽达之所以一直心事重重,被矛盾所折磨,就是由于克拉姆那暧昧的意志(要她爱的同时又不要她爱,两种理由相等)。当我们上升到克拉姆的高度时,才发现K和弗丽达的结局并不是可悲的结局。无论什么样的痛苦都会过去,生命将继续延续,旧的模式的破裂意味着新的模式的产生。当然只要城堡存在,痛苦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