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开窍时的风景《美国》文本分析之二(第12/13页)

从卡尔下车起,德拉玛什的计划就开始了。德拉玛什和鲁滨松用最卑劣的手段断了卡尔的后路,他们让他在人们眼里成了品行不端者、骗子、罪犯,以致他再要在世间混下去的话就只能进监狱。当卡尔终于在德拉玛什的协助下摆脱了警察惊险的追捕时,当他迫不得已跟着德拉玛什上楼到那个艺术之家去时,卡尔才不得不看到:另外的出路已经消失了,至少是暂时消失了,不仅是因为追捕的危险,也因为体力的耗尽。也许走上艺术之路的人们,在此前都曾有过这样的历险吧,德拉玛什是这方面的行家,他促成了卡尔的进化。

卡尔同德拉玛什之间的较量,是一场钳制与反钳制的较量。德拉玛什要向卡尔揭示真实(即他面前只剩下了一条路),卡尔要尽力反抗,执著于梦想。就在一边反抗一边屈从的过程中,卡尔渐渐地在认识真实,走向德拉玛什为他设计的改造之路。当然他仍然是不服气的,他要梦想,也要自欺。他的改造是没有尽头的改造。这一过程中,我们看到他从身体上的激烈反抗、挣扎,过渡到逐渐平息下来,只将逃跑的愿望藏在心中;而最后,终于完全地打消了逃跑的念头,进入了自觉的改造。这种改造开始时是多么激烈,后来又是多么惨痛啊!一个人,如果不脱一层皮,又如何能看见真实,接近艺术?同时也可以看出,德拉玛什和鲁滨松井不是要完全打消卡尔的幻想。他们只是要他改变幻想的方式,让他在意识到真实的前提之下来幻想,就如同鲁滨松所做的那样。一边是不堪忍受的真实,一边是面对真实的遐想,二者共居一室,这就是艺术殿堂的内部情况。卡尔逐渐知道了,真实是躲不开的,它就在你身上;同时他也知道了,面对真实仍然可以闭上眼睛幻想,因为幻想是人天生的权利。从那梦幻般的高楼上下到人间,用手推车推着布鲁娜妲走在街上,卡尔才更深地体会到了世俗生活是多么地不堪忍受。也只有经历了高楼上的艺术噩梦之后,卡尔的心才同布鲁娜妲贴近了,她的恐怖也才成了他自己的恐怖。德拉玛什的改造计划终于收到了应有的效果,卡尔成为了艺术殿堂里的一员。

二、艺术和距离

艺术只有同人的欲望拉开距离才成其为艺术,鲁滨松的例子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又正因为拉开了距离,渴望才永远是渴望。极其敏感的布鲁娜妲不容许别人看她,一道厚厚的帷帘将鲁滨松隔在阳台上;而鲁滨松,隔着帘子在痛苦中煎熬的同时,产生过多少火辣辣的、美丽的梦啊。人对艺术的进入又总是同恐怖联系在一起的。例如布鲁娜妲桌上的铃,将猫都吓走了,鲁滨松对那铃声害怕又渴望。艺术灵感往往产生在人的欲望受到致命的挫折,由惯性的反弹变得空前强烈之后,那时,在渐渐平息下去的心灵波涛中,一轮无比空灵的明月冉冉升起,用它普照的光辉抚平了人身上所有的伤口,人不知不觉地沉浸在美感之中。鲁滨松就多次体验过这种境界。当他被自身的处境逼得快要发狂,不顾一切地号哭起来时,布鲁娜妲就降临了。虽然只是一个瞬间的梦,虽然仍被拒绝接近她,鲁滨松的苦难还是全部得到了补偿。鲁滨松获得的非凡的幸福要感谢那块厚厚的帷帘,是它调动了他体内的潜能,让不堪忍受的苦难世界里有甜蜜的梦幻降临。他也要感谢布鲁娜妲的敏感和傲慢,是她使他体内的渴望长久地燃烧,那是永远得不到满足的、能够不断升华出梦境来的渴望。

作为欲望和艺术二者矛盾统一体的布鲁娜妲,就是在同世俗决裂,拉开距离的过程中发展起来的。完成了外部的决裂,撤退到世俗的边缘地段之后,折磨着女神的就是她的肉体了。她必须同自己搏斗,征服这巨大的,里面像有岩浆沸腾的肉体。她是怎样做的呢?她的方式就是在她的小天地里摒弃一切世俗,生活在纯理念当中。但她怎能摒弃自己的肉体呢?为了同自己的肉体拉开距离,她进行着长久的消耗战。浑身消除不了的疼痛使她变得更美,更有诱惑力,也更咄咄逼人,不可侵犯了。面对着她矛盾的肉体,两名流浪汉神魂颠倒,不知如何是好。这同人面对一件艺术品的感觉很相似,那种被打动又被拒绝的感觉,它的深入程度远远地超过了人的性欲,而它的起源又同性欲密切相关。

布鲁娜妲那架神奇的望远镜就是艺术家的眼睛;那种与现实拉开距离的同时又穿透现实的观察方式,是人所难以适应的。所以当布鲁娜妲逼着卡尔从望远镜里向外看时,他什么都看不到,但布鲁娜妲却说他“已经看见了”。这样持续了一会儿,卡尔果然能看见了,只是很不清晰。而在他心里,对这种矛盾的眼光很是反感。可见人如果彻底生活在艺术中是受不了的,尖锐的矛盾必定让人发狂,人总需要某些遮蔽,才能取得平衡。对于被囚禁在黑屋子里的卡尔来说,这种遮蔽就是关于将来会过上好一些的生活的梦想,他活一天就不会放弃一天努力。然而于无意中,他自己正在理解布鲁娜妲的眼光,因为人即使是在遮蔽之下,也还是可以感到尖锐的真实,布鲁娜妲可怕的呻吟总在旁边提醒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