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爱

曾老六和阿利是在地下娱乐城的那个幻影重重的酒吧里相遇的。在那之前曾老六被出租车司机抛在无人的死胡同里,然后他又在街上溜达了大半天,饥肠辘辘,这才钻进地下娱乐城吃了一份快餐。他从餐厅里的座位上站起来要走,有人一把扯住了他。那人很面熟。

“这里头已经设好了机关,他们要捉拿您。他们很严密。可是有一个最安全的地方,那就是他们布哨的区域的边缘——那个酒吧。您去那里吧。那走廊上岗哨很多,您不要管他们,只管往里冲就是。”

“请问您的姓名?我觉得我认识您。”曾老六说。

“您当然认识我。只是在这种地方您想不起来罢了。没关系,只要我认识您就够了。您快走吧。”

曾老六急走,穿过重重的岗哨拐进了那个玻璃酒吧。空空荡荡的酒吧里只坐了一个顾客。曾老六刚一选好一个角落坐下,那个人就端着酒杯朝他走过来了。他有一张年轻光鲜的脸,只是那双手倒不那么年轻了。曾老六想,也许自己中计了,这个人就是政府的人。

“经理,您来得正是时候啊。”他假笑着说,伸出一只手来。

曾老六厌恶地同他握了一下手,等待着。

“我叫阿利,是您的同谋。”

服务员送来红酒,他们俩碰杯了。阿利问他有什么打算,并说这是琼要他来询问他的。

“我没有什么打算,只希望他们撤销对我的通缉。”

“没有人通缉您啊,都是您自己的决定。您决定自投罗网嘛。”

阿利哈哈大笔,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没关系,我也是自投罗网,可我不也过得很好吗?”他又说。

就在这时,曾老六看见阿利的半边脸皮掉下来了。也许是他将半边假脸撕下来了。这一下就显出了他未老先衰的本来模样。曾老六记起自己在“红楼”见过这个人,他有点放心了。

“那么,我们都在自己的罗网里头。”曾老六说,“您觉得‘红楼’的前景如何?靠欺骗手腕来拢住顾客是否是长久之计?”

“‘红楼’的前景是不用担心的,因为它是理想啊。”

这时酒吧里的氛围忽然变得很暧昧了——大部分灯都熄了,只剩下两盏顶灯,前面一盏,后面一盏。他们身旁的玻璃墙在幽暗中发出反光。曾老六看着阿利左边那半边衰老的脸,听着他断断续续地谈话,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阿利的话也慢慢地听不懂了。他似乎听到阿利在说起“权利”啊,“情欲”啊,“生理性”啊等等抽象的词语,但不知他为什么要说这些。难道他是为了练习口才?

在地下的时间过得飞快,曾老六一看手表,已经是半夜了。面前这个人还在说话,嘴巴一张一合的。突然,曾老六听懂了他的一句话。

“难道您能放弃您生活里的那个亮点吗?”他的声音有点阴森。

“我不能放弃。”曾老六冲口而出。

“这就对了。天天想着‘红楼’就可以了。要善于一边获取一边放弃。这样您就等于没有放弃任何东西。”

“您到底是谁?”曾老六感到毛骨悚然。

“我是琼背后的一个男人。”他右边的假脸在微笑。

“她背后有好几个男人。”

“‘红楼’的男女比例总是协调的。”

两个人都听见了轮船汽笛的声音,他们一齐将头偏向声音传来的那边。

“令人陶醉啊。”阿利说。

“我大概是喝醉了。”

“那也一样。这样的夜里,谁会来这种酒吧?这是一个毒害灵魂的地方。”

他俩相互搀扶着走出酒吧。到了走廊里,曾老六才发现那些哨兵只是一些贴在墙上的纸人。他俩在昏灯的微弱光线里,冲着那些纸人挥动拳头,口里吼出一些脏话。曾老六感到奇怪的是,整个地下娱乐城里似乎只有他们两个人。也许那些服务员早就离开了?于是他故意张开喉咙大喊:“服务员!服务员!”走廊里响起回声,像有几百个人在喊一样。当他停下来时,阿利就开始唱歌了。

曾老六听不懂阿利的歌。那有点像南方的穷乡僻壤的山歌,歌声里有一股野马般的力量被强大的缰绳抑制着。阿利唱完后就撇下曾老六,消失在一个房间里。那奇怪的歌声对曾老六产生了很大的刺激。他有点自惭形秽,又有点不服气。他还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他的酒已经醒了,他站在娱乐城大门的门外,看见了在大街上奔跑的小孩子们。他们都是夜间从家里偷跑出来的。天上星光灿烂,京城的形象和蔼可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