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终的告别

吕芳诗小姐和段小姐的临终告别是在段小姐自己的公寓里。这个事实一点都不富于传奇色彩。

段小姐躺在那张舒适的床上,一张脸缩得只有手掌那么大了。她在自己的头顶用黑缎子扎了一个大花结,这种打扮使她看起来怪怪的。她虽然已半昏迷,说着胡话,一双鸡爪一样的小手还是紧紧地抓着吕芳诗的手不放。吕芳诗紧张地盯着那张门,她担心段小姐的男朋友们随时会到来。

但是那些人谁也没来。

段小姐清醒过来时就告诉她说:

“我早就同他们一个一个地告过别了。我可不想把遗憾带到坟墓里去。再说这里是‘公墓’,不会允许遗憾啦、后悔啦这一类的事存在。”

她说这话的时候显得很理智。

吕芳诗小姐决定尽量少开口。

段小姐隔一会儿就问她:

“你记住我的遗言了吗?”

于是吕芳诗就点头。段小姐曾嘱咐她将她火化,然后将她的骨灰放到下面的传达室里去,但不要告诉任何人这是谁的骨灰。她说:“如果人有灵魂的话,我的灵魂就要在这个大公墓里头舒舒服服地享福。”她讲这句话时,吕芳诗发现她眼里喷出欲火,一副发情的样子。

吕芳诗点过头之后,就听到段小姐在说:

“其实我知道,你答应了也没用。我同我的朋友们都说了,他们都答应了我,那又怎么样,谁也不会去做的。这种事不会得到保障的,都是偶然的。反正我这一生过得不坏,你也是。”

她一口气说了这些话之后,突然显出喉头被嗌住了的表情,眼珠鼓了出来。她的指甲嵌进吕芳诗手掌的肉里头,吕芳诗痛得尖叫起来。然后她的身体抽搐了两下,渐渐变硬了。

吕芳诗小姐举起手板心来看,看见上面被抠出了两个窟窿,血糊糊的。她诧异地盯着段小姐的那只手看了又看,轻轻地对自己说:

“这哪里是什么鸡爪?明明是鹰爪嘛。”

她到浴室里打来热水,帮段小姐洗了脸,抹了身体。她想帮她换上干净的衣服,可是她发现没法换了。因为这个小身体已经紧紧地缩成了一团,就像从前在子宫里头的那个样子。吕芳诗小姐是很有力气的,她将朋友的身体用力拉了几下,便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响声。她连忙住了手,打消了换衣服的念头。她坐下来,拨通了火葬场的电话。

她想在他们来之前到外面去透透空气,就心神不定地下楼了。

“你有房产证吗?”

一个骑在自行车上的细长的男子凑近她问道。接着他就驶过去了,一会儿就消失在中午的阳光里,仿佛不是一个真人。吕芳诗愣在那里,她感到小区里头静得可怕,莫非刚才那人是从公墓里头出来的?

接着她又听到一个女声在问:

“你有房产证吗?”

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是她自己在说话吗?她已经在这个“公墓”小区住了快半年了,对自己的业主身份仍然是怀疑的。她也说不出个原因来。也许这种小区的住户都会有像她一样的感觉?

她绕着小区走了一大圈,再也没有碰见任何人了。火葬场怎么还没来人?她又一次拨打那个电话,开始没人接,后来有人接了,却是曾老六。

“你上来吧。”他说。

“什么?你在哪里?”

“我在段珠家里。我已经将她送走了。”

吕芳诗小姐的腿发软,她强撑着往她和段小姐住的那栋楼走去。

曾老六神情忧郁地坐在段小姐的客厅里,他正在翻阅一本笔记本。

“这是什么?”吕芳诗问他。

“这是我的日记。近来我的记忆退化得厉害,我开始记日记了。”

吕芳诗有点气愤,因为他提都不提段小姐,居然在这个时候看日记。

“你把她弄到哪里去了?”

“当然是公墓里,她委托我做的。”

吕芳诗翻动着段小姐血迹斑斑的被褥,她有点想哭。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就到公墓里去了呢?回想从前,她的房子还是段小姐帮她买的呢。那时她多么热心啊。她一定是觉得“公墓”小区是世界上最适合她们居住的地方,所以她才不由分说地帮她安排好了。吕芳诗对曾老六说,她很想去公墓里头看看,因为实在是放心不下。

“你找不到那个地方的。”曾老六讽刺地微笑着说道。

“我想我找得到的。因为我爱她。”

吕芳诗小姐说了这句话之后脸色就变得很难看,并且冷笑了一声。

“芳诗,芳诗,你误解我了。我一直没告诉你,我其实是公墓里头的成员。我知道段珠到了那里之后不会寂寞的。人生在世,不就求一个不寂寞吗?死了也是一样。”

吕芳诗回忆起段小姐谈及灵魂时那副欲火中烧的表情,心中的愤怒一下就消失了。她抬起头来,看见窗帘在动,外面还有鸟叫的声音。啊,是海鸥!这里怎么也有了海鸥?!曾老六也在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