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惑(第3/3页)

店里关门了,林姐在台灯下算账。她的脸仍然肿得很高,看上去惨不忍睹。

“我要说,老板,你总是能走在正道上。而我们,就总要在克服错误中前进。夜总会对我来说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老板,你享受生活了吗?”

曾老六认真地点了点头。他想,林姐也是属于沙漠家族的。

林姐走到那一堆地毯面前,在昏暗中指着一个图案要他辨认。

那正是那个黑球,他先前在新疆见过的、有点让人恐怖的球。

“血流成河啊。”他喃喃地说。

“你真敏感。”

她将日光灯全打开了。曾老六再看那个球,球已经成了天蓝色,而且扩大了很多。曾老六盯着它,脑海里响起一首摇篮曲。林姐在一旁催促地问他:“怎么样?怎么样?”

“我觉得我可以爱了。”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这就对了。‘红楼’的那位妈妈最惦记的就是你。有时候,我坐在这铺里,竟会觉得我是坐在皇宫里头,我听到鸣锣开道的声音……你说奇怪不奇怪?有些事,表面看去是痛苦,其实却是幸福。”

她将日光灯关掉,回到台灯下。曾老六忽然发现她那张脸成了青面獠牙。

“我睡着了就会啃我儿子的小腿,你相信吗?”

曾老六没有回答她。他朝街上走去。街上今夜比较黑,有一些小鸟落在他行走的人行道上,轻轻地叫着。真奇怪,他从来没有看见过京城的街道上有小鸟啊。是不是哪个卖鸟的人放出来的呢?林姐也出来了,他听到她锁好店门,来到他身边。

从侧面看去,她的脸和脖子是一匹马的头部。曾老六想,也许他自己是一个羊的头?他俩缓缓地走了一会儿,连街灯也灭了,只有来来往往的出租车射出一些光。曾老六站住了,他怕踩着了小鸟,因为鸟儿越来越多,有的竟朝他裤腿上撞过来。

“瞧,吕芳诗。”林姐轻轻地说。

曾老六抬头一看,看到一个像塔一样高的影子从他们旁边溜过,那影子还惊起了一大群鸟。林姐忽然就撇下他,追着那影子去了。曾老六也想追过去,可是一抬脚就踩伤了小鸟,他听到惨叫就愣住了。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完全麻木了。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看到自己店里的灯亮了。会是谁呢?

是林姐。她还在那盏昏灯下工作,她那么喜欢昏暗。

“真是一个令人兴奋的夜晚。”她说。

她那肿成一条线的眼睛盯着台灯,她的一只手在做一种追逐的游戏。曾老六只看见白色的指头一闪一闪的。曾老六想,她也有可能是吕芳诗的另类情人。曾老六一点都不嫉妒她,他对她的兴趣越来越浓了。他回忆起林姐第一次来这里应聘时的情景。他至今记得她的第一句自我介绍是:“我是个有事业心的人。”

“最近她每天晚上都要来同我见面。她已经离开了夜总会。对于她这种身份的小姐来说,离开夜总会就意味着自由了。”

“自由了?”曾老六问。

“是啊,我真为她感到高兴。我一直觉得她总有这么一天的。要知道我还没有获得自由呢!”

“难怪你还往夜总会跑啊。”

“我也想自由,可总是达不到。”

林姐的指头在黑暗中像几匹奔马,曾老六看呆了。

“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呢?”她出神地说,“她在贫民区买了一套房子,楼道里有蟑螂……我去过她的房间,窗户很大很大。从那高楼上向外望去,所有的东西都朦朦胧胧——不,我是说,你想看见什么就能看见什么。老板,你说说看,这会是什么样的生活呢?”

“可能那就是自由吧。”曾老六沮丧地低下头,避开林姐的目光。

“谢谢你,林姐,你陪我度过了美好的时光。京城的夜真迷人,你说是吗?”

这下林姐真的要回家了。曾老六站在街边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在人行道上,那些鸟儿叫个不停,叫声越来越费力了。

他回到楼上家里。他摸黑走到书桌边拧亮那盏台灯。他开始读那部长篇小说,一会儿他就同久违了的主人公晤面了。那是一位穿紫色长衫的男士,总是随身携带着一根矛,他的脸上斑痕累累。

窗外是京城的槐树,那些叶子在空中一阵一阵地呻吟,黑糊糊的,一会儿招展一会儿退缩,看来起风了。曾老六极力去想象吕芳诗的自由生活,可是他想不出多少东西。会是什么样的生活?林姐大概达到过那种生活的边缘。连她都想不出那种场景,曾老六就更差得远了。他打定主意第二天一定要去“红楼”,去观察,去同妈妈谈话,说不定能捕捉到某种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