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中的历史(代跋)(第7/8页)
于是,具有这样一种有生命的理性的人,浮士德,就必然会从书斋里走出来,义无反顾地投身于时代的车轮和世俗的纠缠,而不怕弄脏自己的双手。“懂得世俗生活的妙处,迷恋它的粗俗的人,才可能成为诗人;只有一次又一次地行动,一次又一次地失去,才会同美的境界靠近” [221] 。莎士比亚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了。残雪指出,在他的《科利奥兰纳斯》中,“古典英雄的形象,就是这样从散发着恶臭的人群中升起的”,尽管他不为人民所理解,反而被他的人民所迫害,尽管他也蔑视这些老鼠般的人群,甚至因此背叛了他的祖国,而效忠于“一种纯粹的东西,一种被人所丢失了的、一去不复返的理念”,但归根结底,他“还是来自人民,又属于人民的,他是千百万俗众的超凡脱俗的儿子。既然人民能够生出这样的儿子来,也就能够避免灭亡;他同人民之间的反差越大,他所起的警示作用就越有效果,那被遗忘的记忆也就有可能重新复活,使人民大众可以重建理性王国——那超出国界的王国” [222] 。同样,哈姆姆雷特要追求高贵的完美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有疯,只有下贱,只有残缺,是他唯一的路……否则就只好不活。‘疯’的意境充分体现出追求完全美的凄惨努力,人既唾弃自己的肉体和肉体所生的世界,又割舍不了尘缘” [223] 。浮士德和他们不同,他没有那种崇高的理念,而只是执执着于自己的生命和欲望,他内心沸腾着的是梅菲斯特的邪恶幽灵;然而区别仅仅在于,前者是奋力超越于世俗而又回归于世俗,后者则是一开始就投身于世俗,然后从世俗中一步步突围出来、提升上来。但无论如何,要发展出精神生活和世俗生活的张力,这是一样的。哈姆雷特式的心灵结构在《浮士德》中也有体现,这就是瓦格纳所创造的人造人荷蒙库路斯。对这两个形象,残雪也作出了自己全新的解释。“耽于冥想、沉浸在纯精神世界中的瓦格纳,实际上是浮士德人格的一部分。他作为浮士德的忠实助手,从头至尾都守在那个古老的书斋里从事那种抽象的思维活动。他外貌迂腐,令人生厌,内心却有着不亚于浮士德的热情,只不过这种热情必须同世俗生活隔开”,“在感官上,瓦格纳是如此的厌恶人,不愿同人发展关系;在他的观念中,他却认为人类具有‘伟大的禀赋’,……他要用精神本身来造出一个纯粹的人”,这就是住在玻璃瓶中闪闪发光的小人荷蒙库路斯。小人具有使浮士德苏醒还魂的能力,“它是精神之光,可以为人类领航”,但它从诞生之日起就力图突破玻璃瓶而成长,“而成长的唯一方法是同生命结合,获得自己的肉体;然而一旦肉体化了,它就会消失在肉体中再也看不到”。它最后终于自己撞破了瓶子,融化在“生命的大海”中 [224] 。瓦格纳和人造人所体现的正是一个哈姆雷特式的矛盾。在哈姆雷特的生存方式中,纯粹的精神所追求的是现实的生命;反之,浮士德的追求则体现出,一个人的世俗生活只要充满着生命的活力,使他能够永远自强不息,那他就必定能够超越世俗生活而达到更高的精神境界,这是世俗生活本身的自我否定的辩证本质。浮士德的艺术灵魂中扬弃地包含了哈姆雷特的精神。
于是,从浮士德的精神立场看来,那作恶多端但精力充沛的恶魔梅菲斯特竟是与上帝之爱相通的了:“梅菲斯特这个恶灵,因为他对生命的热爱,从头至尾都保持住了自己那高贵的理性,最终读者会恍然大悟:原来魔鬼的本性就是爱” [225] 。歌德在剧末借天使之口唱道:“如有强大的精神力/把各种元素/在体内凑在一起/没有天使/能够拆开/这合二而一的双重体/只有永恒的爱/才能使二者分离” [226] 。魔鬼使上帝所创造的精神和物质的统一体分裂为二,使二者陷入互相撕裂、互相追求而不得的痛苦之中,但这一切实际上正是上帝安排的。“身处地狱中的人梦想的是天堂,所以上帝就给了人一种希望,让人通过爱从自己的肉体分离出灵魂,让这灵魂超升。……人似乎只能住在地狱里。然而当一个有信念的人在地狱中挣扎之际,他却逼真地看到了天堂的微光在他上方闪烁,而他的体内,的确有某种东西正冉冉上升与上方的光芒汇合!这是上帝为他安排的生活方式,他内心充满了感激” [227] 。然而,在这里也正如在别处一样,残雪甚至对来世的(天堂的)生活也作了艺术的解释。上帝是什么?上帝其实就是“艺术家身上那非凡的理性” [228] ,就是“诗性精神”。“诗性精神诞生于人的生命的躁动,诞生于欲望和意识的交战之中,它是人对生命的最高认识,有了它,人性的表演才成为了可能,欲望才有了正确的出路” [229] 。残雪特别重视皇宫中的化装舞会那一一场戏,也正是因为她把“戴着面具表演”的艺术舞台视作人生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