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梦幻读《奥瑟罗》(第2/3页)

“苔:明天杀我,让我活过今天!

奥:不,要是你想挣扎——

苔:给我半点钟的时间!

奥:已经决定了,没有挽回的余地。

苔:可是让我做一次祷告吧!

奥:太迟了。(扼苔的咽喉) [66]

这样一个残暴的屠夫,谁也找不出能为他开脱的理由。由此又想起中国诗人顾城,同奥瑟罗这个粗鲁的军人相比,我们的同胞具有的是狡诈和下作,所以他那虚伪的辩白在读者心中激起的是鄙视多于悲哀。再看奥瑟罗,他对自己性格的总结虽表面倾向于某种程度的合理(人之常情),但读者必定能读出那其中不自觉的虚伪。他把他的罪行归结于“在恋爱上不智而过于深情。”也许的确是假如爱得不那么深就不会发生悲剧,可是惨剧的发生却不是因为爱得深。奥瑟罗永远不会知道是因为什么,他看不见自己,只看见一片漆黑,那漆黑是他的归宿。其实在他杀死苔丝狄梦娜之前,他就已经死了,臭气已经隐隐散发。

“……可是我的心灵失去了归宿,我的生命失去了寄托,我的活力的源泉干涸了,变成了蛤蟆们繁育生息的污池!” [67]

既然心已死,为什么还要杀苔丝狄梦娜?并且是亲手杀害,用扼死这种彻骨的手段?此时的奥瑟罗已丧失了人性,成了嗜血的怪物,满心都是肆虐和占有的疯狂,也许这才是他“原形毕露”之时,他不是杀过很多人吗?当真相大白时,人性才又重新苏醒,梦的灵光已完全熄灭,复仇开始,魔鬼的末日到了。这位常胜将军无法接受这样一个惨败的结局。

这真是生活对人的嘲弄,人的目标和人的现状是多么不相称,那之间的距离又是何等的遥远,具有这种形象的人居然想追求美,甚至独霸这美,这不是发了昏么?疯狂的梦想却来自人的本性。只要这大地上还有人,不论他们的状况是多么惨不忍睹,梦想的权力是谁都剥夺不了的。奥瑟罗的例子是一个自我意识缺席的人的极端的例子,然而谁又不是某种程度上的奥瑟罗?人消除不了自身的梦想(这梦想使人性变得高贵),人能够做的就是认清自己的现状,使自己尽量配得上那梦想,从而使追求成为可能。人啊,挣扎吧,那美丽的苔丝狄梦娜,永远是人类理想的象征。

再想想苔丝狄梦娜那求生的哀求,那令石头也要动容的哀求,那不就是奥瑟罗自己灵魂的哀求?发了疯的怪兽什么都听不到,他已经没有灵魂了,当然也就不再有爱。他用魔爪扑灭的,就是那曾经属于他的光,他没有料到被他剿灭的灵魂还可以复活,来进行同样疯狂的报复,让他死于自责。习惯于在伪装的遮蔽中生活的人,一旦于偶然的机遇中看见自己的本真,这人世中就不再有他的容身之地。

“我们在天庭对簿的时候,你这一副脸色就可以把我的灵魂赶下天堂,让魔鬼把它抓去……魔鬼啊,把我从这天仙一样美人的面前鞭逐出去吧!让狂风把我吹卷,硫磺把我熏烤,沸汤的深渊把我沉浸!” [68]

什么样的令人颤栗的凶残丑恶啊,难道是说一句“不妨说我是一个正直的凶手,因为我所干的事,都是出于荣誉的观念,不是出于猜嫌的私恨”这样的诡辩就可以洗清得了的吗?奥瑟罗真是太天真了。然而他的心同他的话并不一致,这颗热烈的,被他野蛮的伤害弄得破碎了的心现在逼着他速死,只有这样才能解脱。

他是一个凶残的恶人,他又是一个热情的爱人,莎士比亚将这二者在人性中统一,使奥瑟罗这个形象有了永恒的意义。悲剧是什么?悲剧就是将人的失败的追求展示给人看,既是鞭挞也是悲叹。似乎追求永远只能是失败的,人永远是不自量力的,空灵的美遥不可及;但那过程中的欣喜、陶醉、神圣的向往,甚至徒劳的挣扎和漆黑一团的绝望,都是人所独有的财富;只要不放弃追求,这一切就永远是财富。奥瑟罗达不到这个层次,因为他不懂得反省,只有作者在创造这个形象时,才站在这样的境界里。

热血的、绝望的追求者,残暴的杀人魔王,这就是读者看到的奥瑟罗。犹如金光灿烂的狮子后面拖着夜一般浓黑的阴影。两个形象都是真实的,作者将真相揭露出来,也就为读者启了蒙,让人可以看见人性内部的本质是怎么回事;人必须怎样不懈地同自身的魔鬼进行永不妥协的扭斗;一旦人放松了警惕,将会有什么样的可怕的情形出现。同时也使读者懂得,人并不像奥瑟罗那样,是无可救药的,作品的创造已经向人显示了获救的通道;在不断深化的辨别与探索中,在向核心部分的突进中,美会在人的精神境界里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