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第4/38页)

浓烈的诗的氛围是两位艺术家作品的一大特点,这些小说毫无例外地可以称之为诗。文中的诗性精神同我们熟悉的那种类型完全不同,甚至相反。它不是圆融、消解,在模模糊糊中统一,从入世到淡泊放弃的出世,而是终于在消灭肉体的前提之下升华到大自然里头去,成为具有山野之美的草木的同类。这里的诗性精神如同《哈姆雷特》中那个大写的“人”——先王的幽灵,它的出现预告着灵魂内的战争,没完没了的扭斗与杀戮,永无出头之日的挣扎,而诗的境界就在那当中产生。什么是诗性精神?说穿了不就是人对死亡的态度吗?两位艺术家那诗一般的小说使读者深深地感到,他们远比我们活得痛苦。真实、有深度。在死亡之门的前面,博尔赫斯以其坚韧的冥思,冷峻而沉痛的挺进姿态铸成了人的无畏的身影;而卡夫卡则以热血的情怀,激烈而野性的撞击向世界高唱生命之歌。这样的诗意不是那种消除肉欲的解脱,淡漠的飘逸,返回童年的退化似的还原;这是成年人的诗意,是自我折磨,敢做敢当,面对吓人的真实毫不退却,反而要深入进去弄个水落石出的那种诗性精神,这样的诗性精神不是随便就可以承担得了的,所以艺术家在这方面有点像耶稣。想想卡夫卡的三部曲吧,那漫长恐怖的、炼狱般的精神生活,那连头颅都要被打扁的剧痛的体验,那每走一步都被抽去落脚点的悬置处境,绝对是超出了一般人的神经的承受力的。再想想博尔赫斯那些自愿被囚禁在深深的地牢中的囚徒吧,他们“像动物一样只顾目前”, [69] 视肉体的剧痛为无,死死执著于自己的冥想,每一瞬间都不放弃永生的体验,还有什么比他们更像诗呢?在日益现代化的社会里,如果还有诗人或诗的读者出现的话,他就必然会是这两位先行者的同类。

贯穿于他们作品中的还有那种彻底的虚无感,以及对于这虚无感的勇敢的承担,在这一点上两位艺术家都达到了人所能达到的极限。虚无感产生于对“死”的凝视,凝视是一种可怕的酷刑,没有人能够坚持很长的时间,人只能像凝视城堡那样,看一看,随即便移开了目光。有一种特殊的凝视,这种凝视自始至终目不转睛,并且还伴以花样百出的表演来强调、突出这种凝视。这便是艺术家用杰出的分身术在作品中做到的凝视,那种化解一切生命,给人以迎头痛击似的凝视。被城堡“愣愣地”盯视,被地下室里的“阿莱夫”穿透了灵魂的人,领略了虚无感那压倒一切的强大之后,如果他还没有被征服,那他就拥有了一件秘密的武器,这种武器让他战无不胜,能够写出像《城堡》、《永生》这样的史诗,能够通过写作一次又一次地死而复生。外乡人K在城堡中的全部历程就是一次又一次地被抽空生存的立足点,成为一个“什么也不是”的异类的过程,他的表演证明了人可以在“什么也不是”的状况中仍然积极地生存;人不但生存,还要给这毫无意义的生存赋予全新的意义。而住在城堡的人的身分全都是基于某种虚构(即生以死为前提),每个人都只有拼命挣扎,进行殊死的斗争才能维持或获取自己的身分,否则那身分即刻就消失。即使有了某种身分,那身分正是最靠不住的东西,一个永久折磨他的对象。为此村长在窒息人的真空中奋力求生,无怨无悔地累得病倒在床上;奥尔伽成天沉醉于那种“无中生有”的发明,不但变魔术似的将她弟弟变成了城堡的信使,还为全家与城堡建立曲折的联系不懈地努力;失去了身分的老板娘则用纯粹的想象来维系自己的尊严,在自己凭空营造的氛围里英勇地抵抗着虚无的进攻;弗丽达更是为了证实自己的身分(克拉姆的情妇)不惜陷在生活的痛苦纠缠之内,弄得身心憔悴不堪。可以说,城堡的每个人都在对虚无的作战中写下了可歌可泣的诗篇,而前提又是对于虚无的无条件的体认。这种奇异的风景虽可以在古典作品(例如《哈姆雷特》)中看到,但如此大规模的、结构巧妙的展开,以如此密不透风的方式排除了现实的入侵,这还是第一次。在博尔赫斯的《阿莱夫》和《永生》中,虚无感引起持续不断地咬啮人、窒息人的痛,人要承担自己肢体被无情撕裂的恐怖和剧痛。《阿莱夫》的境界把一切“有”变成“无”,把美女变成恶魔,人如果没有钢丝一般的神经是绝对受不了的。诗人经受了这一切,这一切就成了他的秘密武器,使他能掩饰弱点,赢得运气,产生出伟大的诗篇。文中天翻地覆般的情感起伏正是作者在生死之间的飞跃。《永生》中则可以看到人是如何将灵魂的衣衫一件一件脱下,直至将无限宝贵的皮囊全部委弃于地,只剩下一个赤裸裸的“魂”,一个连一股气都算不上的透明的、无比痛苦的存在。人就是为了要在这种彻底的虚无中生活,抛弃了人世间的一切,搬到那可怕的城楼的边缘,住在炎热的洞穴中靠吃生蛇为生,以便可以日日呼吸到高处飘来的虚无的空气。人同那永生的城楼既相辅相成,又永不妥协地对峙着,最恨的与最爱的是同一个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