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城堡》译者后记(第3/6页)

面对听众老早就离去的电话筒,一个大发明者喋喋不休地讲述着。当残雪写《思想汇报》这篇长篇小说时,她这样说到:“到现在为止,虽然有对自己的小说感兴趣,给予理解的读者,但是真的有理解自己现在写的东西和将来要写的东西的读者吗?也许在不断写作下去的过程中,读者会逐渐减少,最终会变得只有自己一个人能理解啊。只有作者理解的文学究竟是什么?”读了卡夫卡,并被他震撼,从而拿起笔不停地写到那天的残雪,当时所拥有的忧虑,不知道与曾经委托了马尔克斯·布莱德(Max Brod)在自己死后将作品烧掉的卡夫卡的心境相通到什么样的程度。但是清楚的是,对于能不断突破用语言能讲述的世界局限的诗人作家来说,读者不断减少,自己有可能成为最后一个读者的窘境,原本就不能避免。残雪是以最激烈的形式体验到了它的一位作家。然而,对她来说却留下了充分挽救自己作品的时间和方法。

残雪说:她想要亲自进行评论的直接契机有两个。其一是与我本人有关,说起来难为情,残雪作品译者我写的一篇小评论,其二是他哥哥的评论集的出版发行。初期的小说的绚丽形象乱舞发展成了她所说的无色彩的“罗哩罗嗦”的语言的乱舞后几年,在几乎听不到对新作的像样反响的时候,我强烈地被她的题为《痕》的小说所吸引。在翻译过程中,感到长久笼罩着的雾散开了,一位艺术家成为自身作品的最后的仅有的一个审判者的身影清清楚楚地浮现出来了。当我将对这篇作品的题为《吃苹果的特权》的小评论寄给她时,她的欣喜也使我惊讶。她给我写来了热情洋溢的回信,“这样我只有继续写下去。”对我的解读显示了全面赞同之意,并且在两本书上做为序言刊登了我写的评论。残雪确实强烈地寻求读者的反应,渴望理解。

其后不久,残雪的哥哥,德国哲学教授邓晓芒先生开始写一本评论集,是关于九十年代中国文学的。这本评论集超越当时倾向于表面性的分类整理的中国文学评论,跨进了对原文的深层的出色解说。(日文译本《精神的历程》,赤羽阳子、山口守、近藤直子译,柘植书房新社出版,2003年)在这本书中列举出了十一位作家,残雪是其中之一。有关她题为《历程》的小说解说,残雪自己也提出了意见,虽说是作为给哥哥的参考意见,但这对她来说,是就自己的小说进行了正式的讲述。与此同时,也成了她作为一个读者和同一篇小说读者交流的最初体验。而且在作为读者的残雪面前,更大的可能性将延展下去。评论不仅将作家从深深的孤独中拯救出,也能够让石沉大海的岩石一样的小说复苏。在2001年的某个聚会上,残雪这样说到:

读者从上到下呈金字塔形,下面的可以借助上面的梯级向上攀登。那些先锋读者起着引导作用,他们不仅仅是告诉其他读者应当如何解释作品,更重要的是展示一种独特的精神运动,让艺术形式感的魅力深入其他读者的心灵,以启动他们内在的机制。当一群人都不约而同地“感到”了某种纯粹意境的存在时,交流的范围就扩大了,玄虚的东西在人们的心中也就成为了真实的存在,而这个存在,正是艺术的长期努力所要凸现之物。

(《精神的层次》)

卡夫卡曾经酷爱的作家歌德说过,自然秘密的公开将人引向艺术。如果二十多年前,在“一个阴暗的日子”偶然将卡夫卡的书拿到手中的残雪内心涌现出来的某个东西,就是那“秘密”,而使她执笔,站在她自身的前头,在笔尖上一点点地不断公开自己的,那个“纯粹世界的存在”,也不外乎是那个秘密的话,那么,其“公开”应该有两个阶段。第一,公开那里存在“秘密”这件事;第二,公开的那“秘密”是什么。如果从直感秘密的存在到了解秘密的那段时差是艺术时间,如果经过其双重公开,艺术才能第一次成就的话,那么迄今为止,作为小说的作者,一个劲地不断提示了秘密存在的残雪,希望这次作为读者而参与其了解阶段,也许是极其自然的。于是残雪就开始做为艺术家的另一个任务,也就是作为接受者的任务。最初选择的是,将她从一个读者变成作者的卡夫卡的小说的,是以前Wilhelm Emrich在《卡夫卡论》的开头所评论为“拥有曾经存在于文学深处的秘密中,最难以破译的秘密”的“现代最坚固封闭的作品”。就从这里,她再次回到一个读者的位置。

不会德语的残雪阅读、评论的作品当然不是原文,而是译成中文的卡夫卡(浙江文艺出版社《城堡》《变形记》等等,以及河北教育出版社的《卡夫卡全集》,马尔克斯、布莱德版)。在正式开始评论卡夫卡之时,她也读了她的小说的英文译者寄来的英文版的卡夫卡小说。她不认为用译文来阅读评论卡夫卡会带来很大的不方便。不然的话,当然不会有之后随之而来的从圣经时代到今日的各个地区和国家的作家们的评论吧。她作为一个读者想要说的,不是由于德语与中文这两种语言以及产生出它们的文化传统差异而带来的阻碍,她关注的不如说是尽管散布在各个不同的时代地区、国家,但都共同显示了一种确凿特征的作家们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