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那失掉的魂(第4/5页)

人一旦同世俗拉开距离,潜意识就会浮出表面。这种灵魂出窍似的感觉并不好受,可又是绝对必要的。抽去了世俗中的一切,人才有可能认清自己的真实意志到底是什么。所以尽管濒临崩溃,尽管脸色铁青,X自始至终执行着L小姐的命令。他也曾有过反抗,不过那种“反抗”更像创造性的服从,是对于命令的更深刻的理解——比如对7分钟的逗留的命令的违反。X性格中有严重的歹徒倾向,中心组织的态度却是暧昧的,像是要压抑他这种倾向,又像是要助长他;像是要他禁欲,又像是鼓励他纵欲。而答案,只在X自己的心中。也就是说,这个歹徒是一个有理智的歹徒。

有一种力量把它从相当危险的境况中解救出来了(谁能告诉我究竟)。我本人的努力无济于事;或者说,我不得不遵循一个近乎邪恶的意志——像这个读本中的角色一样,他们的举动是很孩子气和过于梦幻的。(12)

在赴丧的前夕还要胡闹一场,以不可理喻的方式搞性爱活动,这个X的欲望确实邪恶。但他终将得救——因为每分每秒决不停止的辨认,还有内心的制裁。当然,辨认和制裁也不能将他的行为拔高丝毫,歹徒倾向仍要受到唾弃,但他也确确实实看到了拯救的光——这篇文字的记录。表面看,记下的这些事毫无意义,“脆弱得几乎不存在”,记录应该当垃圾扔掉。那么,是什么使得它存在了呢?换句话说,是什么使得世俗的污浊变成了拯救的文本?是因为那近乎邪恶的意志,小人物身上的永生的意志。无论他们多么的不堪入目,只因为身上具有某种目的性,就同终极的救赎联系起来了。一个具有目的性的歹徒接近于一名诗人。诗人要去人民广场同鬼魂幽会了,不是一对一的幽会,而是一分为二,一分为三,一分为无数的幽会。当然,他参加的是自己的葬礼——一次葬礼演习。而这个葬礼又是由婚礼导致的,他的好朋友(同样是诗人)的婚礼,那充满了不祥之兆的婚礼——鲜花从芒市运来,诗人要未婚妻表演《天鹅之死》。连环套式的精致对称令人叫绝!“天鹅之死”是对着镜子的舞蹈,诗人虽看不见死神,死亡的痛苦却纤毫毕露呈现在他眼前。

葬礼是一个博尔赫斯似的迷宫,昏暗中的纠缠酝酿着最后的结局,鼓点声已经逼近了。一切尽收眼底,人的大脑和眼睛是第一性的。“我们既不能被牵着鼻子走,也不该置之不理”,“组织上希望能通过这一次扑朔迷离的行动来验证他的天份”。

“你不该到这个地方来。……”

“为什么?”

“很简单。你没有受到邀请。这是不允许的……”(13)

参加葬礼者只能是闯入者,人永远是不该来的,而且也绝对不会有实实在在的邀请。只有那些将真实和幻想的界限模糊的、发了狂的人,才会做出这种别出心裁的举动。作为已不是医生的医生,X来到了现场,观看了自我、也就是欲望的最后演出,以及生与死的纠缠。葬礼的最后的经典画面是那位晕过去的美女在她的拯救者的怀抱里同他偷情。扑朔迷离,不三不四,既抽空欲望又将欲望发挥到底,遵循铁的逻辑又不时露出破绽。而他本人,是这场演出里头的最大破绽。可这一切,要多别扭有多别扭的一切,只是为了拯救,为了忠于自我。也许,“上面”希望X通过这种演出(或演习)变得坚强灵活,希望他将死亡体验当家常便饭,无论看见多么怪异的、违反逻辑的行为都不要大惊小怪,而要细心体会,找出其深层逻辑。他合格地通过了考验,为嘉奖他,L小姐怂恿他喝马爹利——死囚告别人世的美酒。

X来到了目的地大达码头。因为已近终点,生活气息反而更为浓缩了:恐怖从四面八方聚拢来,每一步都心惊肉跳。“杀手”出现在X身边,为的是帮助他“执行任务”,当然也是来断他的后路的。杀手命令X闯进小楼。随后而来的终极体验是什么样的呢?没有真正的终极体验,只有最为接近它的瞬间。他正是由他自己那看似犹疑,实则坚定的意志带到此地来的。

大脑和步伐再一次奇妙地协调起来。当他踏上这幢小楼不甚坚固的楼梯时,他已经忘记了使命,危险一类的词儿——毋宁说,他此刻的心情如同已经跨越了千山万水、完成了使命的探险家那样,正准备衣冠楚楚地去接受理所当然的荣誉。(14)

这不同凡响的高潮就是他的结局。他也许看见了,也许没有看见,可是这又有什么要紧呢?他不是在极地实现了自己的自由意志吗?当然,假死的他将又一次醒过来,重新踏上征途。

天鹅之死

第五章记述的是芭蕾舞女演员(或泥,或L)的死亡体验。天鹅就是她,她的死亡才是美的极致,她所投身的艺术必然会将她带到这种体验之中。于是她来到了芒市——一个沸腾着原始欲望,遍地都是阴谋与暗杀的地方。演出一结束,死神便来邀请她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实际上,此前她就一直在预演死亡,她的所有演出均与这有关,只不过她还没有被启蒙而已。芒市的遭遇就是一次关于本质的启蒙。她,年轻,充满活力,美得惊人,正处事业的颠峰。这种类型理所当然地是受到邀请的对象。由慌乱,抗拒而逐渐冷静下来,恢复了一贯准确的判断力,她竟然“期待”起这种体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