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样的战争?读薛忆沩的小说《首战告捷》(第2/2页)

在“回家”这一场恐怖的经历中,将军看到了什么呢?首先,他看到的是自己对最亲爱的人犯下的罪孽,这是他不放弃“革命”的惨重代价。就像将军是世俗中的父亲唯一的精神寄托,失去这个寄托,他就陷入了彻底空虚的陷阱——死亡一样,父亲也是后来生活在纯精神境界里的将军的唯一的世俗寄托,失去这个寄托,将军也要陷入彻底的虚无。可以说,父亲的追求和将军的追求是两种相对绝望中的运动,最后的目的地都是终极的虚无,或者说终极之美。也可以说,父亲是艺术家灵魂的表面的层次,将军则是比较本质的层次,他们之间的关系又是互动的。父亲用生命完成了他那扭曲、“失败”、绝望的追求,将军则将带着一颗血淋淋的灵魂继续上路。同样可以说,父亲就是将军内心的世俗部分,是将军每次伟大的精神战役之后就要返回的“家”。而这个部分,又是将军极度厌恶、鄙视,总想将它尽量缩小的部分。他透过父亲那阴暗、残忍、窒息的生活看见了自己的内心,他要彻底批判这种不人道的生活——虽然他自己同时又在继续无可奈何地不人道。但将军是有救的,因为他从未停止“向善”的努力。不论他的罪孽有多深,只要他还在主动(有意识地或无意识地)“革命”,他的精神就处在永生之中。暂时地,他失去了世俗中的一切。但他还会遇到世俗中的爱,还会重新建立同世俗的关系,因为“世俗”是“革命”的根基,不爱尘世生活的人不会想到要去“革命”。

“革命”的确惨无人道,因为人不可能一心二用,不可能面面顾及到。但“革命”又正是为了人道的实现,既对自己人道也对他人人道。为自己,是因为人的精神找到了出路,不用再害怕成为僵尸,也不会因发泄自己性格中的恶而残害更多的人(如同父亲害那些女人)。为他人,是因为将军做出了榜样,必有更多的人来效仿。向他学自我分析,也向他学用艺术方式来解决内心的冲突。所以将军起先说:“我参加革命是为了我自己”,后来又“觉得自己是为了革命而不是为了自己才参加革命的了。”理念一旦产生,便会高高在上,成为人终生追求奋斗的目标。从将军的父亲到将军,这是认识的由表及里,由浅入深。而契机则是将军母亲的死。世俗情感寄托的崩溃导致了两代人性格分裂的外在化,也导致了父亲对生命意义的怀疑(美的寄托已不存在,活着还有何意义?)。然而终于通过儿子不顾一切的绝望的突围,通过他的用行动来创造意义的辉煌努力,新的向美、向善的通道出现了。两代人的努力促成了真理的诞生。

“将军几次说,说服他的父亲来北方居住才是他的最后一场战役。他说他一定要赢得这最后一场战役的胜利。否则,对他来说,革命就还没有成功。”

毁灭性的结局似乎表明着将军的彻底失败,但这失败却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胜利,是继首战告捷之后的最终(是否是“最终”也很难说)胜利。人的自由意志战胜了人的世俗惰性,在情感的废墟上新生的“人”立了起来。当然,前面等待将军的,还有无穷无尽的战争。因为世俗是消除不了的,它就是艺术家的肉体,那昏暗、躁动,蕴藏着原始欲望的肉体。只要人还在追求、创造,他就会找到新的世俗情感的寄托。但世俗情感如不同精神发展联系起来,就会一点点萎缩。处在萎缩过程中的人越要加强世俗的纽带,就越陷入完全的虚无或死亡。所以父亲说:“自从你母亲死去以后,这所房子里的生活就变得非常奇怪了。”

最后一个问题:将军回到哪里去?世俗已化为虚无,尘世中的故乡已消失,飘流是他的宿命,战争是他的日常生活。抛弃了世俗故乡的将军已将故乡转移到了内心深处。毫无疑问,他还会一次又一次地努力同世俗沟通,在沟通中剿灭那反扑过来的世俗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