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访谈录与文棣对谈(第6/12页)

沈睿:你很喜欢艺术,对不对?

残雪:现代艺术,我喜欢,包括绘画,电影,什么的我都看,只要是现代感很强的。但是古典的里面,也有很多现代艺术的部分,比如说,莎士比亚,他就非常现代派的。比如哈姆雷特,我最近写了一个哈姆雷特的评论,我觉得那个东西就已经完全是现代艺术了。现在也没有人能超过那种现代性了。主要是它的现代性。现代性,就是作为一个现代人,人格的分裂,一定要分裂,不分裂,就不是现代的东西,痛苦啊,迷惑啊,纠缠不清啊,这就是现代。像中国古代的人,哪里会有什么自审,所以只能是西方的。读我的作品,人家说,硬着头皮,痛苦,那就是因为它是现代的东西麽,我们中国人没有这个习惯,才产生不了快感麽。

文棣:中国古代文学也应该有一些表现吧?

残雪:中国古代文学?没有。中国文化是天人合一麽,是和谐,有了分裂,就把它平息下去,然后溶化在大自然里面,最高的境界就是变成一根草或是一个蝴蝶什么的,应该是那样的。应该是西方的传统才有这个。我认为我的传统就是在西方,因为我从小就喜欢西方文化的东西,我的传统就是在西方。我同意博尔赫斯,我看了那句话,特别觉得合我的意,人家问博尔赫斯他的传统,他说我的传统就是西方文化。但是,西方人也可能会反过来,有些人可能会说我的传统就在中国,那是可以的。但是我自己作为一个中国人,我最讨厌中国文化,我在这个里面么,而他又限制我,所以我要反他。

沈睿:你在谈你的传统是西方文化的时候,你觉得你跟中国传统文化有没有联系?

残雪:肯定有联系,我的这种作品,西方是搞不出来的,他们那里已经没落了,他们那里搞不下去了,失落了传统。我又来在有几千年深厚的基础的文化土壤里面,来发扬他们过去的传统。我有一篇文章,最近写的,很短的,报纸上登了的,叫“成功的移栽”。这个比喻,不一定很确切了,我就是那种东西,那种花朵了,那种逻辑。把它移栽到有五千年深厚基础的土壤里面来,所以它长出来的东西,即不是东方的,也不是西方的,我就喜欢这样的,并不是来自西方,我就一定会和西方的东西一样,但传统是在那里。

文棣:那当然。

沈睿:你觉得还是跟传统有关,你的小说,跟中国传统文学呀等等……

残雪:作品出来了以后,表面上一点相似也没有,但是是这个土壤,种子是那边的。整个的思维方式什么的,从小就是这样,就是西方的。它并不是什么有意识地去看,它就成了这样了,是天生的就有那个方面很强的倾向了,后来遇到特殊的环境了,又没有上学呀什么的,搞搞搞,就搞到那边去了。

沈睿:如果要给我们的读者,西方的大学生来看,文棣,你看是不是让她谈谈她的生活什么的。

文棣:好,好。

沈睿:因为你刚才谈你没有上大学,你能不能简单地说一说你的生活?

残雪:不是没上大学,连中学也没有上过。那时是文革,上了小学后,刚好就是文革,1966年我小学毕业,我父亲57年以前是湖南日报的社长,57年划成右派,就已经倒了。所以到了文革的时候,我家里是很穷的,鬼样子了。文化革命又把他们搞一次,他们两个人,关起来了。我也没地方去了。上学呢,我就不想去上了,懒得去上,因为那个时候,很受歧视了。小学毕业以后,我就跟我父亲说,我父亲非常开明,他也是非常逻辑的头脑,对哲学很有兴趣,在共产党里面,是很少有的人,所以57年就把他搞掉了。我就跟他商量,说,学校里面实在不想去了,因为又怕他们歧视我,打人什么的。他说不去就不去吧,在家里,他说。后来我就在家里。

沈睿:在家里作什么呢?

残雪:在家里不作什么。反正就是整天逛,看外国小说。那个时候西方的还少,还只有俄罗斯的,看了不少的俄罗斯的,最喜欢的是果戈里。托尔斯泰也算是最喜欢的。

文棣:还算是一种教育吧。

残雪:那当然。后来,就那样。一直就在一个街道工厂工作了十年。

沈睿:什么样的工厂?

残雪:街道的,老婆婆们,搞了十年,做那个车工,钳工,那一类的事情了。一九七八年七九年结婚,生小孩,一九七九年,我父亲就解放了,所谓的右派不是就解放了吗?就改正了,就给他了比较大的房子,他也有钱了,给他恢复原来的工资了,刚好那个时候我就怀了小孩,干脆就不要工作行了,反正现在有这么多钱,就在家里,后来生了小孩,又搞了一段时间,到中学里面代课,教学生英文。自己是个小学生,去教他们中学生,搞了大概有一年吧。搞了一年,觉得还是不是事情,因为我父亲那种人,一改正人家就叫他退休,他也不愿意去搞了。他也没有什么权力,不能给我安排工作,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我就想还得独立,要自己搞一个事情,后来我就自己搞了个缝纫,缝衣服,就自己买一个机子,放在家里,买一本裁缝书,一天到晚踩机子,踩了三个月,我丈夫回来就裁,他那工作也是,他白天就在单位睡觉,大锅饭了,晚上回来就帮我裁衣服,三个月我们就可以独立了,我父亲的房子很大,就把他的房子变成一个工厂,找几个农村来的姑娘,帮我踩机子,那样搞,搞了好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