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启明(第5/9页)

两位老人已经走了,但是象棋却扔在石桌上,也许他们等会儿还要来下的。年思生女儿的喜讯让这地方充满了活力,风不断地吹啊吹,都是雪山那边刮过来的,多么凉爽,多么惬意!他的宝贝偶像此刻在干什么呢?在收葡萄吗?启明将怀表拿出来听,嗨,那表走得那么有力,简直像在示威,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能这只表就是他爹爹吧,现在爹爹终于同他在一起了。

海仔一连好多天都没有露面,也没有去食堂帮工,启明惦记着他。他想,也许这家伙去了城建维修队,那地方最好混,谁都可以去。

然而有一天,胡闪从医院回来却专门来问他这个事了。胡闪说,他坐在病房里休息一下,海仔就来了,他自我介绍说自己是启明的老乡,到小石城来才几天,在医院干活。胡闪问他干什么工作,他回答说:“在太平间帮忙。”他还主动告诉胡闪说,此地的死人同内地的沿海的死人大不一样,一点都不僵硬,很好搬运,他比较喜欢这个工作,因为工资也高。海仔说着话院长就来了,海仔一见她就像见了鬼似的,赶紧溜掉了。难道他原来就认识院长?于是胡闪就问院长是否认识这个人,院长冷笑了一声,说:“当然认识。”她陷入回忆之中,告诉胡闪,几年前她在内地出了车祸,被送进一家医院,诊断为死亡。可是在太平间呆了一天之后她又活过来了。她被移进普通病房。有一位年轻人天天来她床前陪她聊一会儿天。聊着聊着,院长就感到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但她始终想不起那是哪里。年轻人说自己是流浪人,四海为家,现在的工作是在医院帮工。一直到了院长出院那天,他才亮出底牌,说自己在太平间同她聊过一夜,差点冻坏了呢。院长突然对这位青年非常厌恶,而他,也就知趣地离开了。出院后好久,院长都摆脱不了消沉。后来才逐渐在日常工作中解脱。

“院长最近同我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呢。”胡闪感动地说。

启明被这个故事震惊了。他沉思了一会儿,问胡闪:

“院长透露了她在太平间同海仔聊过些什么吗?”

“院长说,她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这几年里头,她一直都在为这个问题苦恼。”

启明的思绪飘到了很远很远,他想到了爹爹。爹爹临死时的情形是什么样的呢?那同院长在太平间的情况一样吗?海仔同他聊了些什么呢?他脑海里一下子就出现了在暴风雨里头飘摇的渔村,他有点颓废,有点暗淡,不过那都只是短暂的情绪。他还是希望有一天找到海仔,同他谈话。

他去医院找海仔的时候,年思已经带着孩子回去了。太平间同病房隔开一点,门口栽着各种花卉。有一个守门人坐在门口晒太阳。启明说明来意。

“啊,您是说那位义工啊,他说他今天要休息一天。他呀,是我们的及时雨!要知道眼下很少人愿意干这种活。”那人竖起大拇指夸海仔。

“他难道是义工吗?”

“这正是最值得人尊敬的地方。他对我们说,他只做义工,不要工资,同我们一块吃饭就可以了。这么好的人上哪里找去?您进来参观一下吗?”

启明感到这个贼头贼脑的中年人总在打量自己,心里很厌恶,连忙谢绝了他的邀请。走出医院好远了,他还感到身上有很浓的来苏水的味道。他怀疑刚才海仔就在太平间里头。一想到他在太平间做义工的事,他就不禁哑然失笑。看来他挑选这个工作的目的就是为了同死人谈话。可是这种沟通应该是非常艰难的啊,只有像院长那种假死,他才有可能达到目的。启明记得这个儿时的朋友是一个倔头倔脑的人,认死理,脑筋不转弯,那时他几乎将村里的所有人都得罪了。想到他也许在全国走了很多地方,一直在从事这种见不得人的活动,启明陷入了某种黑沉沉的回忆。这是近来他新产生的一个习惯——回忆自己从未经历过的生活。他一边走一边想那种事,越想身上越冷。走到招待所门口时,全身都在发抖了。他打算回家赶快躺下,使自己缓过神来。

“老启,老启,你没事吧?”传达室的孙二抓住他的臂膀使劲摇晃。

“不要——不要担心。”他费力地说。

孙二不知为什么“咯咯”地笑了起来。启明挣脱他,尽管眼前黑蒙蒙的,他还是尽力摸索着进了屋,脱鞋上了床。

他刚一躺好,回忆就自动地出现了。那是一个下雨的夜晚,他在雨声中本来睡得很安,可是他被墙上的敲击声惊醒了。难道是小偷吗?这么大的雨还出来作案,真够可怜的。慢慢地,他就感到有某种光线透进房里来,到底怎么回事呢?那时没电灯,他坐起来将放在床边的煤油灯点燃。他划了一根火柴,没燃,再划第二根时,就有人捉住了他的手不让他点灯。这时,启明看见那道光线正在变宽,越来越宽。啊,一面墙被移走了,野草灌木的气息扑面而来,他身处荒郊野外了吗?那个捉他手的人说话了,声音像从一个坛子里发出来的一样,听了很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