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六瑾(第3/10页)

想起这些往事,六瑾就深深地感到老男人来到她的小院里是理所当然的。也许是时候了?是干什么的时候了呢?她不知道,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同远方的父母有点什么关系。她记得父亲在走的那一年也曾搓过麻绳。他于冬天坐在光秃秃的院墙那里,一边搓一边关注外面马路上的动静。那时街上的人马很稀少,车子更少。父亲不紧不慢地搓,将目光投到经过的那些人身上,脸上浮着笑意。“爹,您看到熟人了吧?”六瑾问他。“哈,每个人都是熟人。这小城里能有多大呢?”六瑾心里想,既然每个人都是熟人,那父亲是在辨认一种东西吧,辨认什么东西啊?六瑾走进院子,来到父亲过去常坐的院墙那里,她刚一站住,就听到了悲凄的鸟叫声。那只鸟在附近的某个巢里,也许是失去了儿女,也许是受了伤,也许什么都不是,只不过是天性悲观?听声音那鸟已经不年轻了,说不定父亲当时坐在那里就是为了听它的叫声呢,好像也只有坐在那里才听得到嘛。那是什么鸟?她估计鸟巢是筑在后面那株杨树上的。但她从这里走开几步就听不到它的叫声了。再一回原地,又可以听到。如果父亲在冬天曾与它作伴,它必定是一只留鸟。会不会是受了伤的大雁?大雁受了伤怎么在杨树上筑巢呢?声音有一点点像。在这样的夜里,南飞的大雁有时是会发出叫声的,当六瑾听到夜空中的雁叫时,她总忍不住要掉泪。明明是自由的叫声,在她听来却像临刑前的恐惧。“声音是有角度的,不找中地方就听不见。”老人忽然很清晰地对她说道。她看见他手中的麻绳发出银白色的柔光。“那么,您从哪里来?”六瑾朝他走去。他低下头,嘟哝道:“这种事我记不住的……你想想看,我是……”他不说话了。六瑾想,什么样的人才没有记忆呢?有这一类的人吗?他是……他是谁?她想靠近老人,却感到右脚被什么东西拖了一下,差点就跌倒了。这令她大大惊讶了。她站稳之后,不甘心,又探出左脚去尝试,结果一个趔趄坐到了地上。老人坐在那里搓麻绳,像没看见似的。六瑾听见自己在恼羞成怒地朝他尖叫:“你是谁?!”

夜已经深了,外面居然有一队马车跑过,这是好多年都没有过的事了。六瑾听人说城市在扩大,可她实在懒得去参观那些地方。听说是向东发展,而东面是那座雪山。怎么发展?难道将雪山削掉一个角?抑或将房屋建在半山腰?六瑾亲眼看见过蹲在半山腰大石头上面的雪豹,雍容而威猛,很像雪山之神。后来她多次梦见过雪豹在叫,那时大地便响起隆隆的雷声。但雪豹的叫声到底是什么样的,她至今搞不清楚。由于是周末休息,她决心奉陪老人到底,看他什么时候离去,往哪里去。马车队跑过的声音消失之后,他就站起来了,那背影极像一头棕熊。六瑾看见他穿过马路,朝孟鱼家走去。这时孟鱼家的窗口就亮起灯光,然后他就进去了。他进去后,那唱歌的年轻女人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喊。六瑾听到那屋子里传出响动,还以为要出事,可是一会儿就安静了,灯也灭了。她又站了一会儿才回屋里去睡。她不知道天是什么时候亮的,似乎这一夜很长,很长。

孟鱼家那天夜里到底发生过什么呢?六瑾看不出蛛丝马迹来。她走到他家院子里,看见那些绵羊,它们弄得身上很脏。年老的孟鱼正在修理他的皮靴。他戴着老花镜,聚精会神地用一把锤子在敲,他额头上沁出了汗珠。

“老爹,那人夜间到你家来是投宿吗?”六瑾在他旁边的石凳上坐下来。

孟鱼抬起头看了看她,又摇了摇头,放下了修鞋的工具,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六瑾看见那年轻女人的身影在门口闪现了一下,又进去了。她是在孟鱼家做杂工的。

“他一来,阿依的魂就被勾走了。”他说。

阿依是年轻女人的小名,老头会是她什么人呢?孟鱼说:“他们可能是同乡。”六瑾很少看清过阿依的脸,因为她总是低着头在忙碌。即使在市场,她也是隐身在那些羊群里头,就仿佛她自己也是一只待宰的羊。她喜欢穿红裙。在六瑾的想象中,她是那种少见的美女。那么,那天夜里,老人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她分明见他进了孟鱼的家门嘛,后来阿依还凄厉地惊叫了一声。

六瑾瞟了一眼那些羊,它们悲哀的眼神令她受不了,她也想不通它们怎么会被弄得这么肮脏的,就像在泥潭里滚过一样。这件事使她对孟鱼老爹也生出了怨恨,认为这老人心地不好。很可能他对她撒了谎,那个搓麻绳的老头就藏在他家,每天夜里他才出来,说不定他是阿依的父亲呢。但大家都说阿依是孤儿。绵羊们还是看着她,它们都不叫。六瑾想,要是它们都叫出声来要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