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读《看不见的城市》(第6/15页)

贸易之城之二

克罗埃这座最贞洁的城市,不断被色情震荡着。如果男人和女人真的开始进入他们那短暂的梦境,每个幽灵就会变成一个人,他将开始追逐、装假、误解、冲突与压迫的历程,而幻想的旋转木马就会停止转动。 [138]

克罗埃是贞洁的精神之城,纯艺术之城。虽然产生于情欲,却又彻底排除情欲。区别真正的艺术作品与赝品的分水岭即在此。如果一件作品中露出世俗的痕迹,那就是“降格”,是对艺术的亵渎。精神之城里的一切事物都是转化而来,经过了高度提炼的。读者在作品中读到色情的描述,但这种描述却丝毫不唤起人的情欲,因为它经过了过滤。而作为写作者本人来说,欲望又正是驱动描述的根本。所以克罗埃也是矛盾之城,冲动与抑制总是同一瞬间发生。

城市与眼睛之一

这种意识阻止了他们哪怕在一瞬间屈从于偶然性和遗忘。甚至当情人们扭动着他们的裸体,皮肤贴着皮肤,寻找着对方能给自己带来最大快乐的位置时也如此;甚至当杀手将刀子插进脖子上青色的脉管,粘稠的血越往外涌,他们越用力在肌腱之间滑动刀锋时也如此。与其说交媾和谋杀本身重要,不如说被清晰而无情地反映在镜中的交媾与谋杀的镜像更重要。 [139]

人的自我意识就是这种镜像一般的目光,目光是不会放过人的,它们时时刻刻追随人的一举一动,人在劫难逃。然而镜像也使人高贵,因为它的专利权属于人。人依仗于它建立起和谐合理的相互关系,抑制自身的放纵,将犯罪的可能性大大减低。有了镜像的存在,人便无时无刻不考虑自己行为的合理性,以及自己对他人的责任和义务,哪怕情欲高涨,冲昏了头脑的时刻也不例外。

后记

“请原谅,可汗,毫无疑问,我迟早会从那个码头起航。”马可说,“但我不会回来向您报告了。城市存在着,它有一个简单的秘密:它只知道离开,不知道返航。” [140]

高级的文学都是通向死亡体验的航程,可汗头脑中的画面正是关于文学的寓言。那份凄凉,那份决绝,正是每一位艺术家的真实写照。创造就是一次次重演这个场面,就是身处同彼岸接壤的处所讲述关于此岸的故事,而不是去死。所以驶出的船只不会返航。这有点类似于卡尔维诺说过的他的小说只有开头没有结尾,他用一系列的开头来写小说。文学家都对彼岸兴趣不大。

第四章

前言

“先生,当你做一个手势,这个独一无二的、最后的城市便升起它那无瑕的城墙时,我却正在搜集另外那些为了给它让出空间而消失了的可能的城的灰烬。那些城市再也不能重建也不能被人记住。只有当你终于懂得了任何珍贵的石头都不能够补偿的这些不幸的残骸之时,你才能计算出那最后的钻石力求达到的准确的重量。否则的话,你的计算从一开始就会是错误的。” [141]

幸福与不幸,极乐与悲苦,艺术家总是同时获得两极。当他运用混沌中的原始之力营造出钻石般坚固而透明的王国之时,他所身处的王国却处在腐败与黑暗之中,不可救药。当他在创造中一往无前地发挥之际,他却不得不牺牲自己那些最美好的梦想,为自己的创造物让路。所以艺术家的情绪总是在两极之间大起大落,他的承受力远远超过了一般人,激烈震荡的生活是他的宿命。

城市与标志之五

也许你还不知道,我不能用其他话语描述奥利维亚。如果真的存在一个由直棂的窗户、孔雀、鞍具店、编席女工、独木舟和港湾组成的奥利维亚的话,那一定是一个爬满苍蝇的丑陋的黑洞,要描述它,我不得不借用煤烟、刺耳的车轮声、重复的动作、讥讽等比喻。谎言从来不在词语中,它是在事物中。 [142]

创造当中那种不能抵达事物本质的痛苦是永恒的。词语是事物表层现象(时常是谬误的,令人恶心的)的定格,而表层现象具有无限的可变性、多面性,只有本质才是恒定的。艺术家通过运用词语,不断地用现象来暗示本质,但他怎么也不可能获得一种“全面”的画面。因为本质是无限的画面的总和,而语言对画面的定格总是让他感到难堪,感到无力。运用语言的过程永远是不自由的。

轻薄的城市之四

于是留下了由射击场和旋转木马构成的那半个索伏洛尼亚。从向下猛冲的过山车的车厢里发出的惊叫被悬在半空。在商队返回,完整的生活重新开始之前,这半个城市等了一天又一天,等了一月又一月。 [1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