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读《看不见的城市》(第3/15页)

语言在艺术中的象征力量类似于徽章的力量,既古老又崇高,处处指向最高真理和终极之美。用这样的语言写出的作品类似于《圣经》。这种语言的获得,是由于艺术家竭尽全力向原始的突进,由于他不顾一切地追寻古老的记忆,也是由于他心中有一位忽必烈君王。从事创作就是不断地将事物变成徽章,不断地丰富这徽章的意义,直到有一天,艺术工作者本人也成为了徽章中的一枚。

第一座城市被描述成一条鱼逃离了水老鸦的长嘴,却又落入了鱼网;第二座城被描述成一个裸体男子跑过火堆,居然安然无恙;第三座城被描述成一个骷髅,长了绿霉的牙齿咬着一颗圆圆的白色珍珠。 [120]

以上三座城分别象征绝望、勇气和终极之美。这是伟大艺术的三要素。

忽必烈的脑海中,帝国是从易变的、可互换的、像沙粒一样的数据构成的沙漠中反映出来的。沙粒里头出现了被威尼斯人的字謎所唤出来的形象,它们代表了每个省份和城市 [121]

当你运用语言来追寻消失了古老事物之际,忽必烈脑海中的这种奇迹就会出现在你眼前。其前提是,你必须将内心沙漠化,本质化。

第二章

前言

这里谈的是探索的必要性和意义。忽必烈问马可为什么要旅行,难道坐在家中冥想不行吗?当忽必烈提问时,马可立刻领悟到忽必烈是要将他自己头脑里的推理更深入地进行下去。于是马可回答说,

他越是迷失在那些遥远的城市的不熟悉的地区,便越能懂得他为到达那里而途经的那些城市。他回忆他旅程中的那些阶段,于是逐渐懂得了他出发的码头;青年时代那些熟悉的地方;家乡的周围的环境;还有威尼斯的一个小广场,他小的时候在那里嬉戏过。 [122]

向陌生地的旅行探险为的是认识。越是陌生的,越是属于人自己的、本质的领域。但这本质不会自动显现,只有在人探索它时,它才展示自己。所以艺术家只有让自己处在陌生感的包围之中,才会获得看见本质的视力,从而对自己的精神史加以审视。如果马可不进行这种对本质的探索,忽必烈的思维就要枯竭。因为马可的探索是同世俗、同生命的一种交合,忽必烈的形而上学的推理一刻也离不了这种生命体验——他们两个人是一个人。

他所寻求的东西总是位于前方,即使那只是一个过去的事物,这个事物当他在旅途上前进时也在逐渐变化,因为旅行者的过去是随着他遵循的路线而变化的。 [123]

创造者每前进一程,便发现一个崭新的过去。这个可能的过去就是将来。在通往未知的可能性的途中,人不断找回自己的本质:那原有的、属于遥远的过去的,同时又是创新的、属于未来的东西。也可以说,写作就是关于可能性的探索。一种可能的过去,既是重新经历,又是对以往经验的否定。是向不可知的未来的突进,也是向本质的皈依。

“你是为了解除过去的痛苦而旅行吗?”这是可汗此刻提出的问题,这个问题也可以说成:“你是为了重获未来而旅行吗?”

马可的回答是:“别处是一面否定的镜子。旅行者认识到他所拥有的是多么少,也发现他还没有拥有的与永远不会拥有的是那么多。” [124]

旅行就是复活潜意识,深入陌生地区就是开掘潜意识宝藏,而潜意识里面包含可能的过去、也就是包含将来。可是人越努力探索,虚无感和挫败感往往越厉害,因为真理是一个抓不住的东西。艺术家必须承担这一切,用更为努力的探索来同自身的虚无感对抗。

城市与记忆之五

……但是住在这些名字下面和这些地方之上的神灵已悄然离去,外来者已在他们的地方安家。

询问是否新城比老城更好或更坏是毫无意义的,因为它们之间毫无关系。正如同那些彩色明信片并没有描绘出过去的毛利里亚,只不过描绘了一个不同的城市,那个城市同这个城市一样,碰巧也叫毛利里亚罢了。 [125]

作者一方面谈到,导致经典重温的,正是那种全新的创造。经典不是一个一成不变的东西,而是随精神的发展不断丰富、更新的母体文本。另一方面,在卡尔维诺这一类的艺术创造中,所有的灵感都只能是一次性的。这种创造中不存在任何借鉴,表层的、水平意义上的联想也同它无关。写作者必须以大无畏的勇气,彻底摒弃怀旧情调,才有可能继续前进。总之,这是一种从虚无中来,到虚无中去的陌生化写作,是将写作者逼上梁山的创造。最后,在这个世界上,美无处不在,关键只在于眼光的转变。艺术的每一次升级和发展,都会导致大批新城市诞生,并赋予古城更为动人心弦的经典之美——这个意义上的怀旧其实是进取性的重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