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达之王冯如庸(第3/8页)

  其一,他听见那女孩的男朋友叫她“小童”。也可能是“桐”或别的什么字,这不是他关心的。要是有机会面对面,只消问一句“您贵姓”,不就知道姑娘的全名了吗?

  其二,那男的骑摩托车。这不就行了吗?比自行车靠谱多了,只要说服老板增加一个修摩托车的业务,不就结了?

  听完,我目瞪口呆,瓶子差点儿掉了。我从没听过这么神经病的分析。我们知道,一般人们说的“神经病”往往是“精神病”,但我觉得他这真的是“神经病”,是发生在大脑某个关键区域的器质性病变导致的,否则解释不通。我想要反问的问题千头万绪,最后落在这样一个问题上:怎么说服老板增加修摩托车的业务?冯如庸说,嫩咋这傻,能多赚钱干吗不赚啊!我问,你会修吗?冯如庸一缩脖子说,我×,这我倒没想过咧。

  夏天过去了,冯如庸工作的修车铺门口支起一个落地灯箱,上写三个大字:摩托车。这主意是冯如庸出的。他对老板说,这一条街都是修车的,谁也不会以为嫩是卖车的,灯箱就这大个儿,能省一个字是一个。冯如庸要是把这些智力用在正道上就不会有今天了。

  接下来的问题是,人家的车什么时候能坏?对于这个问题,冯如庸表示早打过算盘。他花了1000块钱,不但学会了修,还会改装,所以北边儿的零件门市部里还增加了摩托车配件。所以说,爱情绝对能增加智商,恋爱中的人是傻子这种判断都是没谈过恋爱的人的嫉妒之词。这个计划实施成本虽高,但马上就见效了。这再一次证明我其实才是那个智商低的。有一天,一个剃圆寸头、戴大蛤蟆镜的皮夹克少年骑车带着叫小童的姑娘轰轰轰地来到修理铺,想要加装一对皮质车把儿飘带。无巧不成书,我正在店里喝黑加仑,看了一场好戏。冯如庸殷勤至极,上蹿下跳,装了半天出了一身汗才装上一边儿。他停下来休息的时候,竟然还给姑娘递上一瓶可乐,妈的,连我都没享受过这待遇。姑娘笑着说“谢谢”。她笑起来,两眼弯弯的,看不见白眼仁儿,黑黑的很漂亮,而且一歪头,一头直发都跟着你的心跳“唰”地一摆。“嫩眼光不错嘛。”我用胳膊肘杵了冯如庸一下。他飞也似的逃开了。一对儿都装完以后,皮夹克少年带着姑娘轰轰轰地开走了。冯如庸一下子瘫在地上,满脸都是汗和痴笑。“她说话真好听。”他说,“哎,你说那摩托车响起来,像不像‘冯冯冯冯冯冯’?”说来奇怪,这么一句普普通通的话让他一说,听得人特想报警。

  这一战役是冯如庸一生智力水平的巅峰,它表现出惊人的预见性和对人性准确的分析。“要卖零配件!男人怎么会让女孩子看见自己的车坏了,还带来修?男人只会带女孩子来,给她看自己的车怎样变得更牛逼。——小武侯冯如庸”。这是杜撰的,实际上并没有小武侯这个绰号,因为他的智力水平没能维持多久。暑假过去,秋天来了。再开学时我去打球,发现摩托车灯箱没了。我问冯如庸,答说因为用不着了,该知道这儿能修的人都知道了。他那张臭脸简直就像在同声传译:“因为小童的男朋友不骑摩托车了。”这时候我们已经讨论过追女孩的事,想不承认是朋友也不行了。男生之间只要讨论过这个就是朋友了。讨论世界杯、贝雷塔和二战都没用。

  实际上,其表情传递的信息是不完整的。完整的信息是,小童换了一个开汽车的男朋友。用现在的眼光来看,这当然是再正常不过了。我上高三时,因为自己留级,喜欢的女孩儿先上了大学。我想去大学找她玩,哥们儿都劝我:别犯傻,你至少得有辆摩托车才能去大学门口接姑娘吧?你瞧,这就是当时北京青年崩坏的世界观,但至少有一定的代表性。

  关于小童换男朋友这件事,我最大的感受其实是这样的:你在这家店里还真他妈是呼风唤雨啊!你说增加业务就增加业务!你说卖零件就卖零件!你说支灯箱就支,你说撤就撤!这个谜不久以后就解开了,不过现在先说说小童那个开汽车的男朋友的事。

  这事儿捞干的说,其实没什么好解释的。值得一提的只有一点:小童这个新男朋友,长得跟那个骑摩托车的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以至于连冯如庸看见停在路边的捷达上走下来吻别的俩人,都差点儿错以为是那小子鸟枪换炮了。两个男朋友一模一样的圆寸,细眉朗目,胡子刮得溜光水滑,身材瘦瘦小小的,透着一股机灵劲儿,一走一动都跟弹簧似的,倍儿有劲。冯如庸一党在应对小童换男朋友这件事的策略上,一如既往地体现出其建立在完全不存在的逻辑体系上的自成一体的逻辑:他们挂了一块“专修捷达”的牌子,因为小童的新男朋友开的是一辆捷达。他们的逻辑基础是,只要来店里修车就能见到小童,甚至能跟她说话,因为修汽车的时间比修摩托车长得多。这个逻辑基础首先就是错的:他们吸引来的是小童的男朋友,而不是她。这对追姑娘这件事本质上毫无裨益,且与前述那句充满智慧的哲言互相冲突。关键是,就算你挂出了“专修捷达”的牌子,也不具备排他性——镜头收回,视野扩张,画面中充满了整条街上形形色色的“专修捷达”。这一点儿都不让人意外。我的朋友逻辑水平都这个德行。真正让人意外的是,他们还真来了。牌子挂出去没多久,小童贤伉俪就来修车了。“车子漏水,”小童的男朋友说,“另外水温总是高。”老板打开机器盖子看了看,一撇嘴,说了句“冯如庸,上!”,就坐到房檐底下抽烟去了。这位老板看年纪足可以当冯如庸他爸,脸上布满深可及骨的皱纹,令人联想到一幅油画,好像就叫《父亲》。我正在一旁喝黑加仑,天气凉了,我喝得慢了许多,有时候都喝不完一瓶了。我一边喝一边跟老板聊天。我言语轻蔑,态度佻浮,大意就是,这小子真会修车?老板掐了一颗烟,又点上一颗,慢慢地给我讲。冯如庸的形象缓缓地在我心里翻了个身。